一時風起,栾樹搖曳,綠葉亂舞,襯得少年身上殷紅的鮮血格外刺目。
聞霄隻見過祝煜一次,一路上風塵仆仆,患難與共,他始終是一幅意氣風發的模樣,而今他雖渾身是傷,甚至奄奄一息,見到聞霄的那一刻,仍舊給了她最和煦誠摯的笑。
就像卸下了所有的重負那般。
聞霄腳步挪不動了,隔着大片陽光,任祝煜一步一步,搖搖晃晃拖着一地淋漓的血朝她走來。
祝煜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被淚模糊。
蘭和豫倒吸一口涼氣,“祝小将軍,你……你怎麼弄成這樣了?”
祝煜已經駐足在聞霄身前,聞霄能聞到他身上的血氣,感受到他身體還在微微發顫。
聞霄張了張嘴,仍是說不出話,淚水含在眼眶,不知說什麼好。
祝煜毫不在意身上的傷似的,笑道:“來給我們剛升官的聞大人送赦免诏書。”
蘭和豫道:“你們京畿來人,怎麼一點派頭都沒有。早說你這麼倒黴,我去派小王把你接回來。”
“可别,你那個小王,一路上能把我聒噪死。”
祝煜說着翻出張血迹斑駁的赦免诏,長袖一揮分外恭敬地遞到聞霄面前,“聞大人,你是清白的,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聞霄喉嚨像是粘在了一起,隻是望着祝煜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他本就有殺伐相,玉津官員有人吐槽過,祝煜五官周正,然沒有一幅長命百歲的相貌,更像是命苦且薄的五官,要鬧個孑然一身才算終了。
負傷的單薄樣貌,更顯憔悴。
“呀,沾上血了,你看看這事弄得。”祝煜吸了下鼻子,抖起了诏書,像是在遮掩自己的狼狽,“聞大人别見怪,路上出了點事,我也……”
說至此,素來強硬的祝煜有些哽咽,到最後他苦笑了下,聲音裡透着虛弱,“您是體面人,我知道的,将就一下吧。”
聞霄顫聲道:“你是專程給我送赦免诏書的嗎?”
“不然呢?”
“送個诏書,傷成這樣?”
“這不是路上出了點事嘛。”
“受傷了就先回去啊!”
“我一日不送來,你不就得多背罪名一天嗎?”
他跨過崇山峻嶺和刀光血影,一步一步走過幹涸的大地,隻為了給她一個名義上的清白。
奴隸的絕望,劉叔帶來的兒時記憶,祝煜此刻的真誠,百感交集下,聞霄的淚水終于順着臉頰滑下。
祝煜又朝她邁近一步,十分暧昧的距離下,順手屈指,幫她把眼淚拭去。
遠方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一陣尖叫傳來,打破了此刻的暧昧。祝煜吓了一跳,本想查看是何事,奈何身體實在是撐不住,眼前天旋地轉。
他心裡暗叫不好,來不及說些什麼,身子一軟竟挂在了聞霄身上。
聞霄忙抱住他,“祝大人?祝大人?”
祝煜昏得一塌糊塗,已經不省人事。
一個丢盔棄甲的衛兵跑過,瞅了眼聞霄,消化了一會這兩女一男的狗血畫面,才慌張到她面前,“聞、聞大人,蘭大人,出大亂子了!”
蘭和豫笑道:“還有什麼比眼下的亂子更大?”
衛兵猶豫了下,便把事情原委講了出來。
原是鑄銅司工人自發用銅槍劍戟将鑄銅司圍了起來,眼見着是要起兵造反的架勢。這頭造反,那頭鑄銅司直屬上司宋袖被禁,君侯命衛隊圍了鑄銅司。
眼下這裡裡三層外三層,劍拔弩張,一句話不對付就要打起來。偏偏衛隊長是個愣頭青,把宋袖被禁的事說了出來,工人暴起,幾個人拿着長矛把衛隊長紮成了篩子。
衛隊也沒想到真打起來,畢竟君侯的本意是讓他們穩住局面,也不知道該怎麼行動,群龍無首之際,動手的也有,慌亂的也有,跑走報信的也有。
領頭的幾個工人便沖破了衛隊的封鎖,浩浩蕩蕩直接奔大風宮而去。一路上逢有阻攔之意者,拔刀就殺,是真真殺紅了眼。
衛兵告訴聞霄的時候,工人們已經逼到了她們這條街上。
倘若衛隊尚且無辜,聞霄這樣帶頭抓捕人祭工人的官,是名副其實的衆矢之的了。
聞霄還沒想好怎麼安置祝煜,突遭動亂,腦子已經開始嗡嗡作響,那衛兵便眼巴巴等聞霄答複,“聞大人,咱們……怎麼辦啊?總不能真跟他們打吧?”
聞霄和蘭和豫對視了一眼,将祝煜調轉了個姿勢,架在自己肩上,“打肯定打不得。”
“那咱們……”
衛兵像是看到了救世主,手都要攀上聞霄衣襟了。
而工人們似乎帶着山呼海嘯的架勢,就近在眼前。
聞霄斬釘截鐵,“逃吧。”
“啊?”
蘭和豫直接拍了衛兵一腦瓜,“你傻啦,我們兩個還帶着一個傷員,劍都提不起來,你指望我們平了這暴亂嗎?”
衛兵為難道:“也不能不管吧……”
“誰負責城防誰管。”
蘭和豫說着,一把抽出衛兵腰間的長刀,“你放心,我會回去禀報君侯,再撰寫投訴信一封給辛昇,不會讓你白受委屈的。你是個有責任心的好孩子,我代表玉津和六堂表揚你,但是……”
工人們已經揮舞着帶血的利刃,喊着什麼口号一路踏了過來。
蘭和豫吞咽了下,“但是,快跑吧。”
說罷,一把架起祝煜另一半身子,轉身就跑。
領頭的工人定睛一瞧,揚聲道:“那不是負責人祭的官嗎?”
“是她是她,這些日子進進出出就是她在抓人。”
“殺了她,我家裡人就是被她手下的人帶走的!”
聞霄盡量不去聽這些叫罵,扛着祝煜不停朝大風宮的方向跑去。
情急之下,蘭和豫将刀塞給她,“你不好跑,先帶祝煜去躲起來,我去找人幫忙。”
聞霄接過刀,轉身帶祝煜扭進條巷子。
身後腳步聲不斷,她幾乎要雙耳失聰,什麼都聽不到,隻知道往前逃才能活命。
在這慌亂功夫裡,她還思考了一下人生問題。
同樣寒窗苦讀,她是沒其他人優異,好歹出身名門,念書兢兢業業,怎麼就做官總是這麼個狼狽模樣。
到底是她站錯了隊,還是行事欠缺章法?
若說站隊,她站的君侯,應當是最正确的陣營,若說行事,既不苛刻,也不懈怠,算不上愚笨。
到底為什麼她總是遇上這種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