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在一張鍛造台邊上,一個光着膀子的男人朝她招手,示意自己過去。聞霄定睛一看,竟然是老劉。
老劉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小屋,又揮了揮手,聞霄也顧不得其他,抓着祝煜的衣角蹲着身子朝老劉過去,一溜煙鑽進了小屋。
老劉确定沒人注意到,這才安心關上門 。
小屋裡的風燈是唯一的光源,火光躍動下,聞霄仍是不敢放松。
屋子裡彌漫着奇怪的味道,像是腐爛了的食物,引得人胃裡翻江倒海。
老劉道:“沒事了,躲在這裡,辛大人不會發現的。”
祝煜滿眼都是疑慮,“這麼晃眼的屋子,辛昇不過來搜查一番嗎?”
老劉轉身在櫃子裡翻找什麼,“不會的,這都是工人受了傷臨時包紮的地方,一般是有些血氣腥臭,辛大人講究,不願往這裡踏一步的。”
祝煜道:“這麼講究什麼事都辦不成。想我征戰的時候,什麼污穢肮髒沒沾過啊。”
老劉笑眯眯道:“您一看啊也是考究人,隻不過能吃苦,和咱們玉津養尊處優的貴人是不一樣的。”
說罷端着個小藥盒走了過來,拉過祝煜的手,“您瞧您自己,穿得一塵不染,偏偏手燙這麼嚴重,還能跟沒事人似的。要不然怎麼說您能吃苦呢?”
聞霄湊過來瞧上一眼,祝煜整個手都已經皮開肉綻,血糊在燙傷的嫩肉上,看着都覺得疼。
祝煜抿嘴,“我确實沒覺出來多疼……哎你輕點。”
藥撒上去,祝煜疼得一哆嗦。
聞霄歎了口氣,“老劉,謝謝你啊,我們不會給你招來麻煩吧?”
老劉動作頓了下,“現在這樣,能活一天是一天,還怕什麼麻煩啊。”
聞霄顫聲,“你……知道了?”
“知道了,生祭嘛,好在我不是現在這一批,還能跟我家女人孩子多待會。聞大人,謝謝您啊。”
手腕無端傳來刺骨銘心的疼,聞霄一把握住,發現自己握的是栾花手钏。
直到出了鑄銅司,回到建明殿,痛感都沒有消下去。
聞霄慌亂地拆掉栾花手钏,疼痛也不能緩解。
疼得根本不是栾花手钏,是自己那顆恻隐之心。
聞霄推開窗,看到祝煜正捋着白鹿的毛玩。
祝煜回頭看到她,捋了捋額間的麻繩,“幹嘛偷看我?”
“祝煜,你說他們那些人,被生祭的時候,在想什麼?”
“想東君賜福吧。”
聞霄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祝煜問道:“怎麼了?”
聞霄說:“你竟然覺得,他們死得心甘情願,還在想東君賜福?”
祝煜聳肩,“我的夥伴在寒山枉死,他們都是我得力手下,這是死得屈辱,他們沒有為光榮的戰争捐軀,更沒為太陽奉獻;而這些人卻是帶着無上榮光的,他們死去後會變成東君每一絲神力,讓太陽無時無刻照耀着我們,這還不夠嗎?”
“所以你為你的手下遺憾,卻覺得老劉他們死得應該?”
“你生什麼氣,本來就是這樣的。”
模糊樹影橫在兩個人中間,聞霄氣得錘了下窗棱,“憑什麼?”
祝煜火氣也瞬間上來了,“沒有憑什麼。就好像你解釋不了東君到底為何臨世,我也不會解釋他們為什麼不一樣。人生來使命不同,看上去都是一雙眼一個鼻子一個嘴,實則失之毫厘,差之千裡。人命本就有的金貴,有的如草芥,從始至終都是這般。”
“你……”
祝煜時常會對世間萬物産生思考,這讓聞霄覺得他并非頭腦簡單的莽夫,但他對生命的理解,對人祭的認同,冷血得像個妖魔。
聞霄不想繼續同他争論下去,一把合上窗,力氣用大了竟然将窗框撞飛出去。
維修窗框免不了要知會司大風宮内務的人,再加上給鑄銅司寫報告,申請材料,交由相關部門審批,一套流程下來,全大風宮都知道右禦史大人和京畿使者吵嘴,用力過猛摔壞了窗子。
以至于聞霄在祭場巡查,諸人都用吃瓜的目光打量着她。
聞霄實在是忍受不了,躲進了屋子自己悶頭寫東西。
忽然門被推開,聞霄心煩,将剛寫完的東西攢成紙團丢過去,“都說了我很忙,有事情晚些再報。”
扔完聞霄後悔了,來的人是君侯。
他今天穿了件輕巧的黃衫子,手裡還端了個食盒,被聞霄兇了也不生氣,慢條斯理蹲下撿起紙團。
聞霄連忙起身要跪拜,“君侯,是我無禮,請您治罪。”
“诶,不用緊張。”君侯放下食盒,打開手心的紙團,“還在編先民史呢?”
聞霄戰戰兢兢,“還有許多細節很模糊,需要詳細研究才能推論出來。”
“嗯,緻學嚴謹,難怪經常聽到書院先生誇你。”
“君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
君侯收起紙團,打開食盒,端出碗乳白的豆花來,“我聽說了,你跟祝煜吵架了嘛。”
聞霄不敢吭聲,接過豆花,端在手裡不知所措。
君侯道:“喝呀。天天在祭場吃黃土,吃點豆花身上也舒服。”
聞霄便悶頭吃了口,果然入口順滑好吃,是在祭場吃不到的好東西。
“多謝君侯關心。”
君侯擺擺手,示意聞霄坐下,他自己便搬了把椅子坐在聞霄身邊,“小霄啊,他們京畿人就這麼個德行,鼻孔朝天看人,實際上都是假把式。若是他欺辱你,我想要了他的命,也是輕而易舉。”
瞬間聞霄心裡警鈴大作,想起來君侯的計劃,自己一口豆花沒咽下去,差點被嗆死。
君侯是來試探她的嗎?
這豆花不會有毒吧?
自己要被滅口了嗎?
君侯悠悠道:“逗你的,你們年輕人鬥氣,我插手做什麼?”
君侯放聲笑起來,臉上的褶皺擠在一起。
聞霄隻得跟着幹笑,“我知道,您是逗我的。”
“但聞霄啊,我明日就要啟程了,玉津諸多事務交給了辛昇打理,他是個能幹的,但我還是對祭祀不放心。”
聞霄不安地用勺子戳着碗,“您放心,我會打理好。”
“我丁日回程,第一批祭坑,要見血。”
意思是丁日,第一批祭坑,需得填上那些人牲的命。
聞霄雙唇發顫,“我一定辦好。”
君侯道:“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聞霄愣了下,“還行。”
君侯慈愛得摸了摸聞霄後腦,那一刹那,聞霄幾乎出了錯覺,君侯寬大的手就像是聞缜,帶着父親般嚴厲的慈愛。
“我要将你擡到這個位置,讓你處理諸多祭祀的事情,我知道你是個純善的孩子,但我想……我沒能救下聞缜,我對你們聞氏有愧,我想将這天下都給你。”
君侯站起身,似乎有些激動。
聞霄緩緩擡頭,對上君侯的目光。
君侯道:“不是玉津,也不是大堰和那些部落,甚至不是羌國崇國這六個國……聞霄,我的好孩子,我要将這天下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