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州偏僻處有一片幹枯地,不知為何寸草不生,像是東君輕蔑一瞥留下的荒蕪。于是大堰人用勤勞的雙手,一磚一瓦一銅闆,在這片空地搭建起碩大的營房倉庫,遠遠望去,銅鐵成林,寸寸僵冷。
守倉的士兵檢查過黃銅犼鎖頭,一屁股坐在門前,對他值班的同僚道:“這是幾時了?”
他那同僚瘦瘦高高,摳着小指甲道:“沒聽見鐘。”
“那還是酉時,一會換班了。”
“唔……”
“換班還不高興?”
高瘦些的士兵頂着沉重的铠甲,臉裹在盔裡,隻能隐約看到他稚氣的五官。
“你不覺得冷飕飕的嗎?”
“怎麼會?東君的福澤之下,大寒山的邪祟妖風吹不過來。”
高瘦士兵抿唇,“我隻是覺得最近太陽沒以前亮了。”
他身旁的士兵忙哆嗦着手拜起來,“乖乖,東君庇佑,東君庇佑,這十年一大祭,我們從來不敢懈怠,您老人家可千萬要庇護好我們。”
空曠的荒地刮起冷風,不知是不是東君無聲的回應。
離交班的時間越近,士兵們的肚子越餓。
高瘦士兵的肚子發出一串長鳴後,揉着腹部道:“這地方真沒什麼可以看顧的,若是羌人偷襲,大概也是同歸于盡。”
說罷他用胳膊肘頂了頂身後的大門,門立即回給他空洞的回響。
旁人都以為這裡面鎖的是糧草或者刀槍,隻有爬到軍營稍微核心的士兵才知道,這裡面鎖着的到底是什麼恐怖玩意兒。
這事是前陣子洩開的,距離現在也有一年的光景了。
那時候剛剛下放的宋袖新官上任,對一切都很陌生。
雲車吭哧吭哧把他和這些龐然大物一同運來的時候,一組士兵搬運過程中,怕倉庫太黑點了燈,這下不小心燃了引線,頓時整座倉庫被掀飛。人們隻能聽到一聲震得耳朵出血的爆炸聲,随後刺目的火光吞噬了原野。
烈火就像是要榨幹土地的鮮血,焚盡土地的根脈,無數聲鐘鳴後,直至燒無可燒,才悻悻然熄滅。
并非是東君輕蔑的一瞥,終有一日,人類已然比肩神明。
也是那日,黑灰漫天,宋袖的文人衣帶在烈烈長風中斷裂。
他信手一捉,握住了半片殘帛,舉目環繞,覺得自己握住了世界的咽喉。
肚子越發餓,兩個士兵一邊揉腹一邊斜科打诨,打眼一瞧,是一男一女踽踽朝這邊走來,看清來人後,他們忙一個激靈站直。
宋袖素來是個冷臉怪,唱紅臉的一般是蘭和豫,蘭和豫不在,這個重任就落在聞霄身上。
聞霄笑得眯眯眼,“辛苦二位小将士了。”
高瘦的那位在軍營待久了,沒怎麼見過姑娘,更沒見過一身書卷氣、說話眉眼帶笑的姑娘,頓時整個人一掃疲倦,站得挺直,“大人,不辛苦,我倆隻是看個門,辛苦的是遠處那些巡邏的弟兄們和暗哨!”
然另一位士兵則一眼看出來聞霄是玉津人,再瞧她言行舉止,揣摩出她是傳說中那位仕途大起大落的右禦史。
“啊不不不,大人您别聽他胡說。我們看守自然殚精竭慮,不敢懈怠。”
“好好好,你也辛苦。”
聞霄對宋袖揶揄道:“你屬下是想邀功呢?”
宋袖攏衣,“無非是偷懶怕被責難。”
說着,他走到倉庫正前面。
門鎖是一隻黃銅犼,深情猙獰,生人勿進。
宋袖拂過銅犼的頭顱,面若寒冰,聲音也涼涼的,“飛雲矢是國之重器,你們作為看守,不打起一萬分精神,還在這裡谄媚邀功。倘若羌人燃了這裡,你們負得起這個責嗎?”
那兩個士兵頓時吓得戰戰兢兢,一會搖頭一會點頭,“屬下知罪。”
“繞着校場跑二十圈再去吃飯。”
士兵收到宋袖的眼色,眼疾手快,十分麻利地摸出鑰匙開了門,拉着高瘦士兵退了下去。
聞霄有些驚訝,“他們就這樣走了?”
“嗯。”宋袖抿唇,似乎有些為自己方才呵斥士兵的模樣感到羞恥。
聞霄卻不以為意,輕快地甩着胳膊,“所以……飛雲矢就在裡面嗎?”
“嗯。”
宋袖眉頭越皺越緊,“你不要聽着這東西的名字好聽,實際上危險極了。”
聞霄立即将胳膊收到身後,“知道了。”
她撩開衣衫前擺,随宋袖往前邁進一步,算是正式走進倉庫的大門。
“好黑啊。”
倉庫裡十分幹燥,也十分陰冷,聞霄不舒服地捋着胳膊,小聲嘟囔着。
黑暗中宋袖的嗓音格外清亮,“飛雲矢雖并沒填裝雲石,但還是要小心謹慎,禁止火燭,以防出現事故。聞霄就忍一下,摸黑過去吧。”
“沒關系的。隻是飛雲矢不在倉庫嗎?”
“你伸手。”
聞霄不明所以地伸出手,試探朝前一步。
頓時,刺骨的寒涼順着指尖攀下去,就像是摸到一塊寒山上的冷石頭。
順着那片僵冷一路摸下去,越發銳利,幾乎要刺破手指。
聞霄道:“也不過是隻大弩,為何遮遮掩掩,連我都從未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