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刑,就是得先把你禁锢在石像上,就是祭場那個大玄鳥像,一群工人爬梯子把你運上去。然後蔔人吟唱頌詞,之後工人們再把你運下來,送到一邊的模具裡,用陶土先封個模子,關上模子裡面就沒空氣了,你可能會憋死,但是也撞不出去。那時候你就死了,再慢慢用石頭雕砌。”
“具體怎麼做我也不明白,都是那群工人做的。”
“聞霄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就覺得工人是最聰明的人。可能乍一看很平凡,就像一群螞蟻一樣,隻會聽命于人,實則工人的力量是無限的,他們的雙手能化腐朽為神奇。”
“這話耳熟吧,聞霄。這是聞二哥跟我說的,那時候君侯是大哥,他是二哥,我是他們的跟班。”
辛昇自言自語一大串,自己都口幹舌燥了,敲了敲鐵欄杆,“你倒是說些什麼啊,聞霄。”
欄杆後面黑漆漆一片,看不見聞霄的身形,也沒人應他。
辛昇道:“你睡過去了是嗎?”
“沒。我隻是……無話可說。”
“我們聊聊天可能會好過一些。”
聞霄輕歎一聲,“這是第幾日。”
“第五日,馬上就是第六日了。”
“難怪君侯讓你看着我,是怕我跑了吧。”
辛昇笑道:“你跑不掉的,你那好姐妹來鬧了好幾次,根本進不來。不過,你想跑嗎?”
聞霄反問,“為什麼不想?”
“那你會嗎?”
“為什麼不會?”
“怎麼跑?”
聞霄默了。
欄杆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一會一抹刺眼的光照進來,聞霄忙遮掩了下。
“我們玩點什麼吧,生命最後的時間,得開心過。”
辛昇提着燈盤腿,從空隙遞進去跟樹枝,“在地上畫棋盤,誰先三個連成串誰赢,玩不玩?”
聞霄猶豫了下,耷拉着眼皮,接過樹枝,在地上畫了起來。
遊戲便安靜地進行下去,聞霄上學時就是高手,現在玩了十幾局,也未嘗敗績。
漆黑的圜獄,隻能聽見木枝子劃地的聲音,時不時也有辛昇焦頭爛額的歎氣聲。
“聞霄,你現在回想起你父親嗎?”
聞霄默不作聲,在中間的格子上畫了個棋子。
辛昇便自顧自道:“我這些日子,經常記起以前來。我覺得什麼都變了,君侯變了,阿衿也變了。”
聞霄捋了捋鬓角,火光下她面色如土,憔悴不堪,“沒什麼是一成不變的。”
“聞二哥沒變過,二哥是最真誠的人。”
“你倒是叫得親。”
“喔,我又輸了。”辛昇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我和聞二哥熟識的時候,還沒你呢。”
聞霄手頓了頓,“雖然我要死了,你這麼說也忒沒禮貌了。”
辛昇抹去地上的棋盤,“你不懂。我一輩子最崇拜兩個人,鐘大哥和聞二哥。”
他沒再稱呼君侯,或許是君侯和曾經的鐘大哥已經判若兩人。
辛昇沒再畫新的棋盤,目光逐漸飄遠,低沉道:“聞霄,在你眼裡我是個怎樣的人?”
聞霄舔了舔幹裂的,措辭良久,道:“你是個蠻仗義的人。”
“是嗎?”
“是啊,我這麼落魄,獄卒都要騎我的臉,隻有你陪我說話。”
辛昇扯了扯嘴角,“我還以為你很煩我呢。”
聞霄搖搖頭,“沒有,有人說說話挺好的。”
“實際上你哥哥姐姐都喚我叔叔,但是我覺得用叔叔太老,我三十出頭,你二十來歲,實在是當不得叔叔。聞二哥入了仕途從不帶家人和我們聚會,我也隻是遠遠望見過你。我知道,他一定在防什麼,所有我不願意去打擾。”
“那你和我父親怎麼玩到一起的?”
“他不嫌我是小屁孩,我們以前是鄰居,他天天帶我玩些新鮮東西。鐘大哥不一樣,鐘大哥出身不好,做工地方鄰着我們。”
聞霄心頭一陣酸澀,“喔,我父親是很愛玩,孩子王。”
辛昇道:“是吧。那時候我們三個是對東君拜過把子的兄弟,我一直覺得我們會永遠這樣下去。”
聞霄沒再說話,抱起雙腿把臉深深埋起來。
她忽然覺得好冷,冷得無法忍受,冷得錐心刺骨。父母的面孔一直在腦海裡回蕩,她才覺知命運無常,該落下的閘刀隻會遲到,不會缺席。
她早該死在一年前了。
膝頭的粗布衣裙一點點被眼淚浸濕,聞霄吸了吸鼻子,還要假裝自己沒哭,“辛叔叔。”
辛昇頓時哆嗦起來,“别,叫大哥,我實在論不上叔叔。”
“辛大哥,如果我死了,你要照顧好我的母親,還有我哥哥。”
“好,我答應你。”
“我其實……想活下去。”
聞霄虛着說出這句話,重新埋起頭,無聲地哭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辛昇倚着欄杆睡了過去,聞霄便整理了下潮濕的衣衫,還有濕漉漉的頭發。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要體體面面的死。
她把衣領捋齊整,手指拂過脖頸,上面還有淡淡的疤,是宋衿撓出來的。
聞霄想起來什麼,手上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看着辛昇帶來的枯枝,上面熟悉的木紋已經腐朽,聞霄還是能認出來,這是栾樹的枝子。
她悄悄拾起樹枝,咬破了手指抹在枯枝上。
周遭一切的聲音瞬間被無限放大,不知道是饑餓,還是幻覺,她好像能看到空氣中細小的微塵,發着淡淡的金光。
又像是覆鹿尋蕉,如夢似幻。
聞霄隻能執拗地盯着那一片微塵,呼吸逐漸平緩,連焦躁與不安也淡了下去。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她竟往地上一坐,倚着牆昏昏沉沉也睡了過去。
浮生若夢,人的一輩子不過是光怪陸離走一遭,聞缜如此,聞霄亦是如此。
聞霄站起身的時候,她在一棵大栾樹下。
她霎時不敢亂動,連呼吸都不敢。
因為她眼前坐着的那人,以前她覺得和藹可親,現在卻如死神般可怖。
君侯看上還算年輕,手裡撚着把扇子,一個人端坐在栾樹底下。片片黃色的栾花瓣落下,就像一場缤紛的雨,粘在他烏黑的發絲上。
聞霄已經明白,自己又進去了幻境,看到了過去的事情。
眼下她見到的君侯尚在壯年,自己父親估摸着也隻是個滿腔抱負的少年郎。
聞霄悄悄站到栾樹後,伸頭望着他神情平靜,閉目養神。她知道君侯看不到自己,但她仍是不敢發出聲音,連喘息都變得小心翼翼。
“鐘隅。”
喚他的人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平靜的湖水,一席溫熱的風,捧在手心的一塊鵝卵石……
那女子身形高挑,頗為豐腴,面相富貴清理,眼尾下垂,有一顆漂亮的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