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玉津似乎安定了下來。
那些厮殺的,拼命的,争鬥不休的,都一縷煙似的消散了,偏偏留下緊閉門戶的人們,悄悄開了窗子,想要窺探出世事行情。
第一家店整頓整頓開了,随後如同開了的春花,街坊戶市紛紛經營,恢複到往昔。
且說大風宮,亂中有序,有序中又透出一股子焦頭爛額。哪個做官的都往圜獄裡走了一遭,雖說沒受什麼皮肉之苦,審了兩句安安穩穩官複原職,但也都有了些心理陰影。
“畢竟是金玉裹大的貴人,受不得苦也是常有的。君侯如今方即位,他們适應不來,便讓他們好好适應。”
蘭和豫一邊研墨,一邊對着下面的一排小官吩咐。
小官們齊齊整整站在那,罰站似的,站成個四方矩陣,個個垂手并足,默默瞧着自己和旁人的鞋尖。
宮裡亂成一團,新上任的君侯不曾歇息過,下面的小官自然也不敢歇息。瑣事都給了祈華堂管,蘭和豫便要做到面面俱到。她往日裡八面玲珑,人情關系拿捏的極好,如今乍一接了這麼大的差事,倒是顯出潑辣來。
論誰有怨言,要到聞霄面前哭一哭鬧一鬧的,都讓她蠻橫的擋了下來,偏偏掖得對方心服口服。
她也改了平日圓滑的作風,誰若是懶散懈怠,便通通懲治一番,恰好改一改大風宮的歪風邪氣。
下面人起初叫苦不疊,跟上她的節奏後,也逐漸流暢起來。
王小蔔适時地上了個香包,蘭和豫接過來,隻是搭在鼻前一聞,登時眼前一亮,抛給聞霄。聞霄正伏案看着折子,被她一砸,吓得一個激靈,手忙腳亂接住。
蘭和豫笑道:“你聞聞,這味道你肯定喜歡。”
聞霄捧到手中,垂首稍稍輕嗅,是一股清香,并不寡淡,帶着鋒芒畢露之氣,像是大寒山上的風雪。
她便朝王小蔔道:“這是哪尋來的?”
王小蔔躬身,“祝大人遞的。”
“他自己怎麼不來?”
“說是一覺醒來,有鳥亂叫,心情不爽利,把那鳥捉去鬥嘴呢。”
聞霄蹙眉,手上的折子啪得一聲合起來。
祝煜這個人,偏偏喜歡把大事說成小事,把小事說成大事,他說是鳥叫惹得心煩了,那定然是有什麼人找了他的麻煩,他将那人,罵作鳥出氣罷了。
這天下都知道鳥不是萬物,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化身,是使者童子之流,那估摸着,惹祝煜不快的,是京畿的人了。
聞霄便道:“勞你幫我遞個話,就說大堰這些時日的亂子,我會做個名正言順的文書傳上去,他不必操心。”
王小蔔自是隻管應着,沒有他議。他點頭哈腰,又退到宮室一角去。王小蔔一動,他身後那些個官員小吏,跟着動,頓時腳步聲簌簌響起,像是百蟲過境。
聞霄好奇了,“你怎麼還留在這?”
王小蔔指指自己,得到聞霄的确認後,為難道:“君侯,下官等您的批示呢。”
聞霄瞥了眼手裡的折子,這才想起來是她自己将祈華堂一衆人留在這裡的。她捏了捏眉,腦子反複過了一遍折子上的内容,卻覺得頭顱中盤了漿糊,根本轉不動。
最開始不是這樣的。
下頭的人也知君侯身死,大勢已去,現在要緊的是哄新的君侯開心,把那蟬宮收拾的珠光寶氣,一派新意,又按照聞霄的喜歡熏香,聞霄乍一進去,幾乎以為自己進了仙宮。
當時她同蘭和豫宋袖二人商議,對蘭和豫道:“大風宮混亂未定,無非是人心不穩,人心要穩,秩序就要嚴明,人們在秩序下謀生,行事有法度,處事有人情,法度人情丈量着,沒有辦不成的事。”
于是先是整頓了百官,無過錯的便也放了,然後是清點宮内物事,免得有人趁亂行雞鳴狗盜之事,真的盜竊了,三日之内歸還,也還能諒解,最後是殺雞儆猴,行了大錯的,還是得見點血,才能警示衆人。
這些事情說起來容易,料理起來難,非常瑣碎,來蟬宮找她的人便絡繹不絕。
漸漸的,聞霄開始覺得自己五感喪失,先從味覺開始,她好像成了仙人,食不知味,不吃飯也能行,甚至腹中饑餓也能忍受。耳鳴眼花這些小毛病就不值一提了,頭腦也開始停擺,記性不太好,記不住人也記不住事情。
最可怕的是每逢該入睡的時辰,她就悲從中來,抱着自己那栾花赤金背,貼着冰涼的玉枕,想自己坐擁一切,淚珠一串串往下砸。
蘭和豫抛了把銅珠,排了一卦,隻道是心病了。
為此祝煜才四處尋找良藥,又是熏香,又是針灸,又是刮痧拔火罐,總歸要将聞霄心頭的淤堵給排幹淨。
聞霄看着王小蔔,又進入了夢遊似的狀态,他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嘴一張一合,卻根本聽不明白這厮在說什麼。
蘭和豫忙提醒她,“若是這折子數目沒問題,大風宮的物事算是盤點清楚了。小王說剩下的宮外坊市狀況交給祈盈堂,他實在是不好僭越。”
聞霄立即道:“是了,事關民生,應當給祈盈堂。”
她說完見衆人閉口不言,隻瞪着眼睛來回打量她,她立刻覺得不舒服,内心恐慌不已,腸胃也開始作怪,翻江倒海攪得她要作嘔。
“怎麼這般瞧我。”
蘭和豫便擡起她那漂亮的手,搭在聞霄耳邊悄聲道:“君侯,是你召他們來聊查那些戶市的事情。”
聞霄目瞪口呆,“我?”
她再瞧小王,立在堂下,雙目炯炯望着自己。
君侯能犯錯嗎?君侯犯錯該道歉嗎?可若是找個幌子掩蓋過去,自己和姓鐘的有什麼區别?
她咬了咬唇,說:“今日辛苦你了,既然是祈盈堂的活,就讓祈盈堂去做。我剛接手,不足之處各位多擔待,咱們上下一心,也是為了能把大堰經營好。”
上下一心,聞霄又想到鐘隅那套說辭。
“我們是一家人。”
她立刻眼前一黑,垂頭看着手底下,不敢往其他地方打量。
蘭和豫覺察出她不舒服,屏退了小王,“小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