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玄情覺得自己做了一場荒唐的大夢,把自己前半生的忙碌狼狽,翻話本似的重看了一遍。
家道中落,寒窗苦讀,屢次落榜,備受欺淩,他都挺過來了,血濺東君像前,他仍然執着的相信,他可以憑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道,從改變官場開始。
不知為何,夢醒的時候,他卻動搖了。
阮玄情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隻手掐住了咽喉,硬生生将他從鬼門關提了出來,他不知道誰有這般本領,隻記得意識消散前,鼻尖萦繞着淡淡的蘭草香味。
蘭花草,最為文人雅士所愛,祈華堂的蘭大人舉手投足間總會彌漫着這樣的清香。
阮玄情從榻上坐起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既不是他的陋居,也不是圜獄大牢,更不是他差點猝死在裡面的左禦史司。
他起身,有些頭重腳輕,還是渾渾噩噩地穿上鞋襪。
這是個昏暗的屋子,陳設并不粗陋,但十分淩亂,忙着搬家沒時間打理的樣子。
一陣力道十足的風将簾子吹開,阮玄情沒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卻率先想起自己丢了件東西,渾身上下摸索一遍,又伸手到枕下尋,都尋不見。
他頓時緊張得難以呼吸,兩眼空空望着竹簾。
直到蘭和豫推開竹簾走了進來。
水藍衫子,流雲發髻,不知道用得什麼胭脂,整張臉素白感覺,又氣血紅潤,比起平日咄咄逼人的蘭大人,她更像是個溫婉的玉津姑娘。
蘭和豫歎道:“别擔心,不用找你的血書了。”
阮玄情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吐不出口。
該說什麼呢?
我冤枉,我委屈,我害怕,我忍無可忍……
他最後艱難地吞咽了下,對着蘭和豫行了個規規矩矩的禮。
“我知道你盡力了,好好休息便是。”
臉頰上涼涼的,起初阮玄情以為是蘭和豫的手,後來才知道,是她的玉镯子。那隻手遲遲沒能落下來,阮玄情便執拗地不肯起身,像個孩子一樣等蘭和豫一個安撫。
阮玄情心裡咒罵自己懦弱迂腐,又心裡暗暗祈禱:
求您了,給我一絲可能吧。
可惜眼前的美人并沒給他再多的機會,隻是輕輕将他攙起來,自顧自朝椅子上走去。
“你怕是不知道,這些日子變故不小。王沛沛伏誅了,你也算沉冤得雪。哦對,大風宮拆了,現在宮内的所有都安置在望風樓,你也暫且被安置在這裡。你若是住不慣,可以搬回家。”
她說的話,阮玄情聽不進去。
阮玄情隻是望着她水波流轉的杏眼,有些恍惚,神思浮動。
她若是真的絕情,又何必手遲在空中那麼久,若是真的心如磐石,怎麼會玉镯子貼在自己臉上,她卻全然不知。
蘭和豫笑道:“以後有什麼盤算?”
“蘭大人是什麼盤算?”阮玄情脫口而出,随即被自己驚到,遮掩了下,道:“失禮了,下官……”
“說話都颠三倒四了,莫不是頭撞壞了。”
蘭和豫似乎沒在意他的失态,促狹似的笑了,卻更像是在躲阮玄情的問。
阮玄情便追問一遍,“下官是真心想問,蘭大人日後什麼打算?”
蘭和豫垂眼,坦然道:“大風宮倒了,君侯還在,大堰還在,我自然還是大堰的禦史。”
心頭湧起一抹苦澀,像是風沙天裡轉動的銀鈴,一杯茶裡一點點蕩漾開的沫子,在阮玄情心尖尖上絲絲縷縷化開。
阮玄情僵了許久,提了提頰,才由衷的笑了。
“這裡住着冷,我回我家裡住吧。”
床上的杯子并不是自己的,桌上的茶盞也不是自己的,想來自己空蕩蕩的來,孑然一身的去,也是好的。
阮玄情起身,裹緊了身上素白的長衫,穿上地上的灰鞋,對蘭和豫匆匆行了個禮,便要逃離。
身後蘭和豫沖他呼喚了一聲,聲音清靈婉轉,帶來些許希望和慰藉,“還會回來嗎?”
阮玄情回頭的時候,見蘭和豫已經站了起來,依然是明媚輕快的樣子,仿佛自己是個不相幹的人。
他下巴都在抖,眼睛越來越紅,水波粼粼含在眼裡,卻不是淚。
阮玄情腼腆地笑了,“怕是再也不回來了。我手還有些麻,辭官文函回去後會寫好呈遞給君侯,若是君侯不允……還求您給我說幾句好話,放我回家。”
“祈華堂有幾個閑職,你這呆瓜沒什麼靈氣,但是個做事認真的好人,不如來我這邊。”
“多謝蘭大人好意,玄情愧不敢當。”
“不稀罕我們祈華堂,六堂我總能給你找個喜歡的職位。以後真的做左禦史,也并非不可。”
“玄情實在慚愧。”
蘭和豫長籲一聲,“罷了,你想回家就回家吧。”
阮玄情蹙眉,“這些時日,多虧了蘭大人庇護,我才能安穩在這裡。臨别之日,不知何時能再見,我有一些話想對蘭大人說。”
他見蘭和豫有疑慮,立即補上一句,“不是什麼不幹不淨的話,不會玷污大人。”
蘭和豫十分坦蕩,“無妨,你說便是。”
阮玄情心裡由衷的感激,壓了壓心緒,開始緩緩說着,“其實我知道,大人不會平白無故在宴會上抓一個人做官。君侯要清理朝堂,大人要鏟除異己,我是個挑王沛沛錯的由頭。”
“你後悔了?”
“玄情從未後悔。玄情以為,心懷坦蕩,自會走出一條光明坦途,以後為民謀利,大有可為。可今日我覺得,自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