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祝煜隻是暴躁、喜怒無常,卻并不是難相處的人。
他為人大方,京畿一衆富家公子,最喜歡拉他湊在一起吃酒,談天說地,胡扯八扯。
于是便有嘴賤的問祝煜。
“祝兄,你每天都挺開心,就沒什麼事會讓你痛不欲生嗎?”
祝煜喝了口酒,很認真地思索了這個問題,最後沉重地放下酒杯。
很遺憾,沒有。
祝棠糜晚,他隻管盡孝,沒什麼可痛心的;戰場上刀劍無眼,也是無可奈何,他為此悲傷,倒也不至于痛心;大王對他多年的恩寵是假的,他覺得苦澀,卻沒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心是什麼,祝煜有時候也會想剜出來看看,到底為何他如此麻木,為何總是怒大于哀。
連那些最惡劣的纨绔,也會有自己鐘情的事物。他如此冷情,還能算是人嗎?
此時此刻,聞霄那縷的白發散開,格外刺眼,雙眼驚懼交加。她的目光會說話,仿佛在同祝煜告别。就是目光所及的那一刹那,祝煜的胸口一陣堵塞,一股鈍痛讓他難以呼吸。
祝煜難以置信地望着聞霄,“你……為何……”
聞霄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我不想跟你說,是覺得有些丢臉。我分明比你小兩歲的。”
“你在說什麼啊!”
祝煜聲音都在發顫,他開始發覺聞霄的确和以往不同。她的疲憊感格外重,像是要被瑣事壓垮。
這不是憔悴,而是衰老,雙目開始渾濁,皮膚開始粗糙暗黃。
祝煜道:“我管你是幾歲,頭發是白是黑,生病治病,天經地義啊。”
聞霄不知道該說什麼。實際上這段時間,她和自己和解了。能活幾天,就做幾天的事,每天活得稱心如意,也算不枉此生。她也想盡辦法暗中尋醫問藥,都沒有結果,如果變老的結尾是死亡,那她現在能多活一天賺一天。
可她就是沒法對祝煜開口,衰老的自己和意氣風發的祝煜,對比之下,讓她萌生了嚴重的恥感。
祝煜轉眼望向谷宥,平穩地開口,“你是不是有辦法能救她?”
“隻要君侯需要,我定知無不言。”
“你開價吧。”
谷宥笑了笑,撚着自己的一縷長發,在指腹間來回揉搓,仿佛拿捏的不是頭發,而是祝煜和聞霄的心。
“須知人都會變老,君侯卻提前老去,也算是因為君侯打散了天道,打亂了因果。君侯願意投誠,太陽隕落、京畿覆滅之日,便是否極泰來之時。”
“屁。你會比我更懂因果?”祝煜冷哼一聲。
聞霄盯着谷宥那隻手出神,心底透出一絲惡寒。
谷宥可怕,非常可怕。
先是言語勾起聞霄自己的興趣,又三言兩語讓祝煜動心,她總能知道人心裡最容易被撬開的地方。
再往深處想,若是祝府起火與谷宥無關,她和祝煜被劫至此,一定是提前布好的局。
這局從什麼時候布下的?為了買花去了上玄海,因買不到花踏入樂坊,環扣相連,聞霄甚至感覺不出自己何時入局。
還可以再深思,宋衿、葉琳、聞霧效忠的是她,王沛沛死也不肯講出的名字大抵也是她,那麼自己的父親與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組織……
聞霄覺得如鲠在喉,良久,才擡頭直視谷宥,“若是我不想與你合作呢?”
“目前看來,與烏珠結盟,對大堰百利而無一害。我能救你,也能救你的子民,大堰早就被京畿盯上,與烏珠結盟,永脫人祭之苦。”
聞霄笑了笑,“谷大人想得倒是容易,怎麼把太陽射下來呢?”
“逐日大弓。”
聞霄目光一冷。
父親暗中聯系的神秘組織果真是烏珠。
可她想破頭也不明白,為什麼文質彬彬的父親,要做如此……倒反天罡之事。
谷宥道:“逐日大弓不止你們大堰一座,千萬座弓齊發,日落之時,人們都會得到解放。”
“那日落之後呢?”
“什麼?”
聞霄質問道:“日落之後呢?誰來照耀萬物,誰來承載人們的信仰?你以為對百姓來說,東君真的是保護神嗎?”
曾經是,随着歲月變遷,早已滄海桑田。
東君如今隻是一個寄托,有了東君在,人們還是能堅持生活下去,無論生活多麼堅信,太陽總會挂在那。
就在谷宥斟酌聞霄的這聲質問時 ,聞霄平靜如水地說着,“多謝谷大人費這麼大周折,盛情邀請我來此。可您沒回答我的問題。”
聞霄一字一頓道:“若是我不想與你合作呢?”
聞霄給了祝煜一個眼色,祝煜立刻掙脫了鐐铐,擡手與葉琳和谷宥打了起來。聞霄趁機抓起地上一塊石頭,一把拍在谷宥後腦,也不戀戰,拉起祝煜就要跑。
二人沖出破屋,卻發現外面全是系着白紗的烏珠兵。
祝煜深吸一口氣,已經擺好架勢,“聞大人,劍法練得怎麼樣?”
聞霄看着眼前的密密麻麻的烏珠兵,心裡沒底,“并不精湛,希望不拖祝大人後腿吧。”
“過會在地上摸把劍防身,打不過往我身邊靠。”祝煜咬緊牙關,嘴角微微上揚,沖着烏珠兵勾起抹自信又嘲諷的笑,“你們這些老鼠,滅了一窩又一窩,還敢圍在我眼前。”
烏珠兵的铠甲比京畿都要厚重,将面部罩在盔裡,說話都找不清到底是誰在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