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驚世的彩鳥在一聲清厲嘶鳴後,消失在天邊。
雲散,日出。
上玄海千百年不變的宮觀全數倒塌,玄鳥金身的殘片散落各處。
奇怪的是,隻有上玄海的屋瓦被掀了,平民的居所安然無恙。
幾日下去,空氣中裹着一層迷蒙的金粉,整個京畿都昏黃一片,變得頹廢、枯槁。
蘭和豫裝點好行禮,歎了口氣,“鐘鳴七聲後開船,還剩下些時間,不如想些對策。人祭怎麼辦?”
宋袖倚坐在桌邊,難得暴躁起來,“不祭,連着祭祀兩年,有完沒完,他們當人命是什麼?”
“我也覺得祭不得,我們沒有奴隸,大家都是一樣的,總不能抽簽選人吧。可若是苦厄降臨,我們應對得了嗎?”
“你真的信這個?”
蘭和豫苦笑了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今兒我起床占蔔了,是大兇,不得不防。”
宋袖蹙眉,“不是說國運占不得嗎?”
“我替聞霄占的。”
聞霄站在角落裡,盯着窗外出神。遠遠望去,上玄海的斷壁殘垣,混着朦胧金粉,像是一邊殘酷的汪洋。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人類的命運,恰如這上玄海一般。人類為自己起高樓,人類想要自己的高樓永駐,最終,卻逃不開覆滅的宿命。
我們終将死于太陽。
這句話猝不及防闖入聞霄的腦海,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蘭和豫和宋袖正望着她。
宋袖道:“你還好嗎?蘭和豫說得,你聽到了嗎?”
聞霄敷衍道:“大兇,大兇好啊!”
“好什麼?”
“絕處才能逢生啊,哈哈……”她幹笑兩聲,有些不知所措。
宋袖隻得無奈地捏了捏眉心,“瘋了,真的是瘋了……”
外頭傳來一陣急躁的馬蹄聲,蘭和豫率先擡眼起身,警惕道:“該來的總會來。聞霄,你要想好怎麼應付。”
話音剛落,外頭的人十分迅速,已經一腳踢開了驿館的屋門。
來的人是個士兵,十分魁梧,道:“大王有令,請大堰君侯聞氏到天宮一叙。”
尚未等聞霄應答,一排士兵将聞霄架起來,連拖帶拽送出了驿館,将她粗魯地丢進個小轎子。
一路颠簸,聞霄掀開簾子,發覺自己并不是要去銮愛天宮的正殿,而是拐進了個偏僻的地方。
那士兵十分貼心地道:“君侯不必害怕,大王等你呢。”
“我有什麼好怕的。”
聞霄頭腦一片清明,出了奇地平靜。落轎之後,腳步平穩地走了出來,傲慢地打眼一望,眼前是個晦暗的宮殿,宮門聳立,殿内似乎也沒有窗子,因此顯得格外陰蔽。
那牌匾有些落塵,聞霄還是能看清楚。
失樂台。
“君侯,請吧,别讓大王就等。”
聞霄點了點頭,輕步走了進去。
以往見大王時,大王總是一身厚重的朝服,如今大王靠坐在窗前,一身灰衣,聞霄才能看出,她是個十分疲憊的婦人。
殿内無人,隻有大王自己,一手掌燈,一手捂着緊閉的窗子。她未施脂粉,未戴钗環,燭火下的臉格外的陰森。
一股腐朽的氣息嗆得聞霄說不出話,聞霄行禮,立在原處,餘光悄悄打量四周。
“你怎麼這麼平靜,不害怕嗎?”
“有什麼好怕的。”聞霄淺笑了下,神情恢複如初。
“怕有去無回,命喪于此。”
“京畿和大堰的關系,牽一發而動全身,大王要動我早動了,不是嗎?”
“你倒是想得清楚。”
聞霄深吸一口氣,“我還知道,您對大堰的忍耐是有限的,若是再抗命,您也不介意把我們鏟平。”
她頓了頓,緩緩道:“就像,對……烏珠國那般。”
大王起身,端着燈,開始貼牆走,走過的地方立即亮起一片。原來四面牆上都放了燈,她走到哪裡,點到哪裡。
“聞霄,我不想動你,因為我很欣賞你。你敢打破規矩,敢于改變。但改變從來都不是好事,穩定才是人類的根本。”
“穩而不固,談何根本。”
“你不怕我殺了你,也不怕苦厄降臨大堰嗎?”
大王似乎已經默認了,大堰不會參與這次祭祀。
聞霄也不打算裝下去,打開天窗說亮話,道:“首先,我很怕死,我一點也不想你殺了我。其次,就算苦厄降臨,我們也不會割肉奉神。”
這時殿内亮起來了,聞霄才看清四周到底是什麼。
那是一圈有些破敗的櫃子,将宮殿貼牆圍了起來,因此偌大的宮殿才會如此逼仄。
大王笑了笑,打開其中一隻櫃子,道:“為何不會?你以為隻有你們在獻祭嗎?你猜這些櫃子裡裝的都是什麼?”
說着,大王從櫃子中取出一隻罐子,打開以後,一股惡臭散發出來,逼得聞霄作嘔。
聞霄忍住惡心,看着大王遞過來的罐子,裡面竟然浸泡的是生肉。
“這是先王的結局,也是我的下場。人就是要敬畏神明的,沒有敬畏之心,百姓不懂得恐懼,江山何以穩固?”
聞霄忽然明了了,大王從來沒有信奉過神明。
大王信的是手中的權利。
隻有這殘暴的神權維持下去,人們的心系在東君身上,她才能穩坐高台,踩着同胞的白骨,享受無限風光。
“可我們吃的糧食是自己播種的,奔馳的雲車是自己建造的,穿的衣服是自己織造的。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憑此,我們不需要怕任何東西。”
“若是沒有東君,一片黑暗裡,人怎麼做得出這些。”
聞霄堅定道:“如果擁有這些的代價是為奴為婢,我們願……”
大王戲谑譏諷道:“願赴死明志?”
“願建造我們自己的太陽。”聞霄的雙眼在燭火下格外明亮,大王好像在她眼睛裡看到了熊熊燃燒的鬥志,是她自己沸騰過而又熄滅的夢想。
聞霄道:“舊日已過,從此之後,人類永不為奴,血肉之軀,比肩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