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說,我是你最疼愛的孩子嗎?
祝煜受過無數的傷,偏偏這次最重。兩把鐮刀,枷鎖般将他的胸腹拴住,他有絲毫的動作,肋骨都會傳來撕裂的疼痛。
他倒在地上,身體不住得痙攣、顫抖着,卻還是拼命望着大王。
幼時的一幕幕,走馬燈般在眼前上演。
他犯了錯,挨了打,躲到銮愛天宮找大王讨哄。
他想吃最時興的果子點心,祝棠買不到,大王卻要把整家店的果子點心都包下來買給他。
他生了病,大王請天下名醫,也要醫好自己。
祝棠要他腳踏實地一步步去考,大王卻願意許諾他一步登天的官職,他最後聽從了父親的安排,卻仍記得大王慈愛的目光。
“祝煜,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樣,你不努力,也可以擁有一切。”
喉嚨湧上一陣腥甜,祝煜含血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疼愛,是嗎?”
大王的表情若神明般慈悲肅穆,垂眸緩緩道:“你的小姑娘為你拖了很久的時間,但是沒有意義,你救不了祝棠糜晚,也逃不出去,就好像這悠悠天道,不可斷絕。我喜歡稱此為因果,你呢?”
祝煜道:“你不會比我更懂因果。”
“豎子狂妄。妖孽殘魂豈能對抗天道?”大王勾了勾唇,似笑非笑,“祝煜,這是我為你上的最後一課。”
祝煜恍惚了下,“什麼?”
“你要記得,人世間的任何情誼,都不如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珍貴。人是如此,神明亦是如此。神明動心,還能做神明嗎?”
大王道:“祝煜,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認錯,為我驅使,離開祝家,我會赦免你的罪行。”
“你想讓我做什麼?”
“馬上要人祭了,我估摸着大堰是不從的。但現在各國蠢蠢欲動,我無意征伐,你要讓你的那位小姑娘屈從。”
祝煜道:“她不會屈從。”
“那就殺了她,換個聽話懂事的上來。”
祝煜趴在地上,身體雖呼吸不住地上下起伏,良久,他才擡起蒼白的臉,目光卻空洞的可怕。他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扭曲,仍能看出他在輕蔑地笑。
“這就是你永遠孤身一人的原因嗎?”
“強者永遠孤獨。”
大王似乎為自己的孤獨感到沉醉,笑道:“你瞧瞧你是怎麼做事的,扳倒了不聽話的鐘隅,又上來一個一身反骨的聞霄,你這樣子,我憑什麼留你在京畿呢?若是再辦不成,你就陪你的父親一起去陳水受苦吧。”
祝煜卻挑眉,“醒醒吧,我們不必扮演什麼君臣相和、母慈子孝,我不會再替你做任何事。”
話音剛落,一雙紅繡鞋踏了上來,踩在祝煜的頭上。
祝煜一生未受過此等屈辱,他是個隻能伸不能屈的,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瘋狂地掙紮起來。貫穿胸兩側的飛鐮在他的動作下,傷口拉大,攪得祝煜魂飛魄散。
“你的風光,看似是你一場場仗打下來的,實則沒了我,你什麼都不是。堂堂祝小爺,不過是我腳下的一團爛泥,我奉勸你好好想想,到底怎麼報答我。”
祝煜咬緊牙關,痛得嗓子不住發出嗚咽,卻又被他強大的意志力卡在喉嚨間。
“我,不會替你做任何事。”
“好啊,這是你自己選的。”大王輕描淡寫地說着,目光逐漸飄遠,“曾經有個人喜歡與我作對,最後被逐出京畿,成了過街老鼠。和我作對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你會後悔的。”
“永不後悔,我永不後悔……”
祝煜已經失去了力氣,心跳卻越來越快,他能感受到血液在身體裡飛速地流淌,周身開始隐隐發燙。
永不後悔,變成一句死誓,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你看到父死母亡,還能不後悔嗎?苦厄之下,你的小姑娘必須向京畿屈服,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你還能不後悔嗎?”
大王說這些,似乎出了一口客氣,那如古井般的目光也泛起波瀾。可當她目光拉回祝煜身上時,卻覺得不對勁。
祝煜的臉上,浮現出無數的字。
沒人比大王更熟悉這些字了,她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忙後退幾步,斥道:“斬了他!”
士兵領命,奪命的鐮刀高高揮起。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被震開,牢房的牆壁被生生震碎,大王身體飛了出去,倒在一片碎石之中裡。
大王畢竟是個中年人,身體沒那麼強健,巨大的沖擊力下,意識有些模糊,想要掙紮着起身,卻使不上力。
渾渾噩噩間,眼前是一片刺目的光,還有要把天地都颠倒的狂風。
大王耳邊飄來空靈的一聲輕歎,不知從何方傳來,卻是祝煜的聲音。
“我,永不後悔。”
那天,長街車水馬龍,上玄海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虔誠的香客摩肩接踵,手裡的香飄起絲縷白煙,祈願彙聚成川流不息的河流。
忽然,雲層飛快湧動,太陽一點點隐下了光。
人們紛紛遮掩住眼睛,仰天望去,想要一窺究竟。
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人們急忙遠眺,隻見大獄的方向,一隻五彩斑斓的鳥沖天而出,身量大到輕輕展翅,可以遮蔽整個上玄海,扶搖直上,萬裡狂風摧枯拉朽。
一時之間,掀了屋瓦,拔了大樹。
整個京畿都沸騰了,陷入恐慌之中,慣于享樂的人們還以為是東君顯靈,跪在地上求一個福祿長存。
直到有清醒的人扇了身邊的人一巴掌,“呸!你拜的神明神?那不是東君?”
“啊?不是嗎?分明是隻鳥啊?”
“顔色不對啊!”
“東君是玄鳥,那是個花裡胡哨的,肯定不是東君!”
“你兇什麼?我又沒見過東君……”
人們開始意識到不對勁,紛紛起身四散逃開,一時間上玄海哄亂起來,隻剩下守城的軍隊,舉起長弓,朝向彩鳥射去。
箭如雨下,卻在彩鳥卷起的狂風之中全都落到地上。那鳥對軍隊毫無興趣,筆直朝東方飛去。
“它要去哪?”
“好像是……東君像!”
東君玄鳥像,通體黃金,聳立在上玄海誡宮背後,高度直通天際,是天底下最大的玄鳥像。
鳥目妖冶狹長,拒絕睜眼,無視蒼生疾苦。
那彩鳥瘋癫了般,一頭撞向了東君玄鳥像,巨響之後,玄鳥像竟紋絲不動。彩鳥并不打算放棄,在天上盤桓了一圈,再次撞去,一下接着一下。
直到撞擊中出現了清脆詭谲的一聲,人們的心懸了起來,躲在遠處捂住口鼻,顫抖着看着這一切。
那金像僵了片刻,身子一傾歪倒下去,倒在身後大片的宮觀前,碎成了無數塊。
恐懼至極的人們不知該如何自保,下意識跪在地上祈求着神明降臨,收了眼前的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