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兩年,兩場大祭,足以拖得大堰倒退二十年。
大堰這樣富足的國如此,不照川那般貧窮的地方,湊出第一批奴隸已經使盡渾身解數,再來一次,苦厄未至,人先餓死了。
不照川的君侯本就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情急之下,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哆嗦着出來,跪在地上如同朽木。
“大王,這是神明之意嗎?”
大王穩坐高台,俯視着衆人,“是神明之怒。”
“可……不照川的境地您是知道的,如今馬上就是收成的時候,我們本就沒多少田……”
“沒多少田,那也不需要多少人吧。”
這話刺得不照川君侯膽寒,一條條生命豈能用數量來權衡?
座下議論紛紛,人們臉上驚懼交加,仿佛下一個被獻祭的是自己。
不照川君侯不死心,說道:“大王,十年一祭是一直以來的習俗,我們也有這麼幾年緩和祭祀帶來的創傷,若是如今破例,以後豈不是想祭就祭?”
蘭和豫無奈地低聲歎道:“他有些失态了。”
因為他這麼說,是在暗諷京畿濫用神權,分明就是借人祭之名打壓七國,鞏固地位。
大王語氣驟冷,威嚴地呵斥道:“你以為人祭是我想祭就祭的嗎?”
滿座群臣紛紛起身,伏在地上,不敢擡首。
“大王息怒。”
“你們以為我們是什麼東西?我們一出生就知道索取天地的精氣,孩童時站在殺牛宰羊的案闆前也意識不到可怕。若非我們罪惡深重,何苦獻祭?若是我們不再獻祭,東君降怒,誰又能承擔的起呢?正因我們有罪,才要讓那些污濁之血流淌出去啊。”
大王說完,似乎後面還有一串長篇大論,卻被匆匆趕來的侍從絆住。侍從在她耳邊說了什麼,驚愕的神情在大王臉上一閃而過。
“不照川君侯王氏,渎神無德,在驿館禁閉反省,一個月後再回你那不毛之地。”
說罷大王抽了下子衣袖,佯裝是被那老人氣走的。
聞霄卻明白,祝煜已經混進城了,甚至已經殺到獄門前了。
她是不能放大王就這麼離開的。
盡管述職這段日子,她一直低調行事,大王也未曾同她有過交涉,聞霄對京畿的一切充滿敬畏之心,謹言慎行,不敢多動。
聞霄從不是官場上的透明之人,更不是怕事的人。她往前一步,恭敬地行禮,動作讓人挑不出一絲錯。
“大王,臣鬥膽有一惑,如骨鲠在喉,苦思而不得解。大王聖明,臣懇請大王為臣指點迷津,以解臣之困惑,臣不勝感激。”
大王平靜道:“明日你進宮,我會親自為你答疑解惑。”
聞霄又是一拜,“此事關乎人祭之巨。臣以為,普天之下,鮮有事體可比人祭之重。茲事體大,臣惶惶然,如芒在背,心急如焚,實難再候,懇請大王即刻賜下答案,臣當感恩戴德,謹遵聖谕。”
大王臉色一沉,驚得侍從瘋狂給聞霄使眼色。
蘭和豫也被她吓了一跳,低聲道:“君侯,你收了神通吧,人祭咱們回去再想辦法周旋。”
聞霄隻是緩緩展開一抹得逞的笑,比寒山冰雪還要凜冽。
“大王聖言,稱神明震怒,臣驽鈍,唯尚務實。臣鬥膽,祈大王賜下神明發怒之證。大王明察,臣聞此訊,心憂如焚,觀神明之怒,實令臣惶惶不可終日。臣獲證之後,必當謹慎行事,不敢有絲毫懈怠,亦能對大王之英明決策心服口服,感恩戴德。望大王垂憐,解臣之惑。”
衆人聽完,被聞霄這一套套話術繞暈了,不禁有些懵,連速來靈光的侍從也瞠目結舌。
說來說去,聞霄隻表達了一個意思:你說神明生氣,證據呢?
大王并未言語,隻是冷冷地盯着聞霄。殿内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聞霄神色依舊淡然,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大王,臣并非有意冒犯。隻是祭祀之事,關乎國運民生,若僅憑一言便定奪,臣恐人心惶惶,國之根基亦會動搖。”
大王神情依舊溫和,語氣透着寒意,道:“聞氏,你莫要巧言令色。神明之怒,豈是你能随意質疑?其證自在天地之間,隻是你肉眼凡胎,無法窺得罷了。”
聞霄聽聞,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卻又很快隐去,“大王,若證據不可見,又如何讓百姓信服?若百姓不信,又何來對神明的敬畏?若失了敬畏,大王所言神明之怒,豈不成了空穴來風?臣以為,此事需有确鑿之據,方能安民心,穩社稷。”
衆人也發現,大王似乎急着走,根本沒工夫同聞霄辯,因此隻是草草說了句,“若是質疑,視為渎神。”
本以為聞霄會不依不饒追問下去,誰知她抿了抿唇,作無辜狀,“臣知罪,自罰三杯,敬謝神明恩澤。”
說着仰頭一杯酒下肚,若是如此,大王再走,就不合禮數。顯然大王也不想讓人察覺她到底因何離去,因此她也不好直接拂了聞霄面子,引人猜想議論,隻能看聞霄慢條斯理飲了三杯。
三杯過後,大王神情一松,以為了事,卻見聞霄又倒了酒,疾步向前。
“大王!臣本一介粗鄙之人,自幼生于草莽,未得多少教化。幸逢機緣,得以首次親睹大王身為天下共主之無上尊榮,實乃臣三生之幸也。且多日以來,承蒙大王不吝賜教,大王之言,仿若熠熠星辰,照亮臣心之暗隅;又如滔滔江河,潤澤臣智之幹涸。每聞大王教誨,臣皆覺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受益匪淺呐。今于此,臣特備薄酒一杯,雖酒非佳釀,卻飽含臣對大王之崇敬感激之情。願大王恕臣冒昧,臣鬥膽敬大王此杯,祈願大王龍體康健,福壽無疆,江山永固,王業千秋!”
大王敷衍地笑了笑,“你誠心受教就好。”
“大王這是不願意?”聞霄雙眉一蹙,泫然欲泣,“大王是覺得臣不懂事,當衆質問大王,掃了大王的性質?”
“沒有的事,聞卿莫要多思。”
“那大王是有什麼要事?”
大王怔了下,與聞霄僵持了良久,恰好聞霄擡手,将酒杯捧起,二人目光相接,暗暗較勁打架。大王忽然意識到,這個小丫頭是拿捏住自己,刻意拖時間。
真是膽大包天,卻又真的将她架住了。
大王勾了勾唇,又變成往日慈愛的模樣,舉杯,“聞卿誠心,我也不推辭了。”
又是一杯酒下去。
衆目睽睽之下,聞霄又想出一串新詞。
“大王!”
……
京畿的另一頭,牢房前,祝煜舉着微弱的火光,跌跌撞撞推開牢門。
他知道每一座大獄的位置,也熟悉每一座大獄的構造,卻不知道祝棠和糜晚到底被關在哪一座。
以他對大王的熟悉,他猜出正是眼前這座,卻又碰上重兵把守。
祝煜雖然十分敏捷,奈何巡邏的人太多,還是被發現了蹤迹,他被逼無奈,和這些守兵厮殺起來,連跑帶砍,硬是闖入大牢深處。
追兵的腳步聲在大獄狹長的甬道間回蕩,祝煜渾身是傷,拖着稀稀拉拉的血,一路朝前摸索。每過一間,都用火光探照過去,腳步一刻也不敢慢下來。
終于,他隐約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呼喚。
“煜兒,是你嗎?”
祝煜轉身,信手一照,身後那間關的正是糜晚。
糜晚是有名的世家大族出身,是沒受過半分苦難的,往日人們見到她便覺得貴氣無比,要比高高在上的大王看上去還要體面。
短短兩天的牢獄之災,蹉跎了她的容顔,也踩碎了她的高傲。
如今的糜晚是一個堕落婦人,穿着一身粗麻髒衣,滿頭長發淩亂,顫顫巍巍朝祝煜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