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威可畏,焦金流石。
京畿城門前,對逃亡在外祝家獨子的搜捕一如既往地進行着。那搜捕的士兵耷拉着眼皮,一個個過客檢視過去,已經提不起分毫精神。
“真熱啊,我實在受不了了。”士兵一邊翻着過路婦人的包袱,一邊抱怨。趁着沒人注意,偷偷順走了包袱複裡的兩個蛋。
坐在陰涼地的統領一眼看到他的小動作,大步走上前,怒罵道:“不着調的東西,又手腳不幹不淨了!”
士兵哆嗦下,手指一彎,那雞蛋溜滑滾回了婦人的包袱。
他重重拍了把婦人的背,“過去吧。”
那婦人翻了個白眼,抱着包袱快步出了城。
鐘聲袅袅蕩漾而來,士兵頓時精神了,仰頭沖統領道:“大人,該換班了!”
“接班的人還沒來,你先等會。”
“等不了了,實在是太熱了。一天冷一天熱,姓祝的那孫子再不出來,我真要熬死了。”
這話說到統領心坎裡了。
今年京畿天氣本就不對勁,晴天愈少,陰天愈多,要麼是今日這般要把人曬化的毒日頭,要麼就陰陰郁郁冷得要死。旁人或許不受影響,他們這些守城的将士,受盡了折磨。
統領緩緩起身,“是東君發怒了,才有這樣的折磨,趕緊祭完,大家日子都好過。”
“先不管人祭,我隻要換班。”
統領被他叫得煩不勝煩,順手拍了他腦瓜一巴掌,直接把士兵拍得腦子嗡嗡作響。
“就知道換班,你怎麼不想想,若是抓到祝家餘子,你就能立功行賞呢?”
士兵委屈地噘嘴,“這麼久了,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京畿,失樂台的天羅地網也沒在找到他的蹤迹,我哪有抓到他的那個本事啊!”
統領撚着胡子,琢磨了下這個事,“大堰的人離京了?”
“離了,把他們渾身上下都搜了一遍,才敢放人的。那大堰的君侯走得時候,哭哭啼啼一路呢。”
“哭什麼?哭她的情郎?”
士兵聳聳肩,“哭情郎,也哭她的馬死了,說是在上玄海曾重金買過一匹寶馬,養不了兩天就死了。現在上玄海塌了,她上訴無門,心痛欲絕。屍身我也看了,确實是個瘦骨嶙峋的馬,就知道她這樣迂腐讀書的不懂馬,這樣也敢買?”
“就這些,沒别的了?”
“沒了。”
“這倒是奇了。”
統領想了想,實在想不明白,這麼大一個祝煜,怎麼就能憑空消失了呢?
而祝煜本人,已經在愁苦海的船上,吹着海風,看海燕徘徊,聽潮起浪湧,手裡捏着枚牌,深思熟慮後打了出去。
蘭和豫見狀,立即兩眼放光,“哎呦,胡了胡了,我又胡了。”
祝煜大驚,“你胡什麼胡?”
打眼一瞧蘭和豫的牌,還真是。
旁邊和他湊局的船工長歎一聲,“這位小哥,你不會打不要亂打,這都送出去多少局了。”
祝煜笑了兩聲,“不應該啊……”
“什麼不應該,掰着指頭數一數也知道你打錯了,你就是個臭牌簍子。”
“我……”
未等祝煜辯解,那船工憤然起身,“我是不敢和你玩了,你們找别人湊局吧。”
祝煜吆喝道:“你别輸不起啊!”
宋袖說:“是你玩得太爛,過會把你替成聞霄,他自己又會回來的。”
“我爛?”祝煜指了指自己,被氣笑了,“分明是她個妖精手下生光,抓的都是什麼牌啊,沒眼看。”
蘭和豫掐腰道:“管我是妖是仙,咱們說好的,靠岸了你們都得去給我買吃的。”
他們一行人返回玉津,走得是祝煜規劃的路線,先走水路,再轉雲車。
祝煜是藏在馬肚子裡出的城,全靠他練武的人柔韌性不錯,加上聞霄驚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哭起來像個泉眼。
祝煜曾問聞霄,“你怎說哭就哭,哪來那麼多眼淚?”
聞霄淡然道:“傷心的事情多了,存到一起,需要的時候取出來就是。”
不知為何,祝煜聽完心裡不是個滋味,像針紮一樣疼。他思前想後,聞霄并沒有别的意思,事實就是如此。
于是聞霄每日悶在船艙看書、批奏折,他也不敢進去打擾。
他總覺得,兩個人欠着些什麼,需要說開了才光明敞亮。
船上環境簡陋,祝煜最近總覺得身上有一股動物屍身的腐臭味,他又是個精緻矜貴的人,用船工給他事先準備的水湊合着洗了個澡,靠岸後同宋袖一起下了船。
這是大堰邊陲一個部落,隻有些小集市,人們穿着最簡樸的麻衣草鞋,悠閑地在集市上閑逛。
祝煜和宋袖瞧了半天,最後給蘭和豫買了大隻烤羊腿。
臨走前,祝煜忽然被接頭一抹亮色吸引,停下了腳步。
宋袖發現祝煜沒跟上來,回首望去,“怎麼了?”
“那是栾花嗎?”
這部落貧窮,道路也沒有好好修繕,或淨是在修繕中的路。整個集市都塵土飛揚,灰蒙蒙一片。唯獨那金光璀璨的栾花,成了肮髒土路的一抹亮色。
祝煜走向前,向賣花的老翁道:“這花多少錢?”
“十珠一簇。”
“我全包了。”
說完祝煜摸了摸衣袋,才想起自己不比當年。如今的自己又窮又慘,為數不多的錢還是蘭和豫财大氣粗捐給他的。
蘭和豫說這是捐,祝煜不肯受,非要說這是借。
年紀輕輕,祝煜已經負上了債,面對這一大捧栾花,實在是有些為難。
“要買花嗎?”
宋袖順勢要掏腰包,被祝煜一把按下去。
“無妨,我買一簇就是了。”
他抱着一小簇花回去,心情有些複雜,激動有之,尴尬亦有之。
宋袖道:“窮便窮,還要買花陶冶情操。果然你不是窮人的命。”
“不是,這花讓我想到了别的。”
“想到什麼?”
萬花深處,她在叢中笑。
祝煜如是想着,腳步也加快,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抱着耀眼奪目的花,奔向船。
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麼,隻見一個少年奔跑如風,滿懷的花燦燦如金,好一鮮衣怒馬的絕景。
船緩緩開動,迎着潮濕的海風,祝煜立在聞霄的船艙門前。
他屈指,敲了敲門,“嘟嘟,有人嗎?”
裡頭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祝煜微微蹙眉,“犟驢,别看書了,我要找你玩。”
仍是沒動靜。
祝煜忽然心裡一陣惡寒,馬上就要踹門而入,聞霄的聲音也終于慢條斯理傳了過來。
“我有些忙,你去找蘭蘭打牌吧。”
“忙這麼久,總該閑半會了吧。”
聞霄卻拒絕地斬釘截鐵,“不了,我真的很忙。”
“我給你帶了禮物。”
“放門前吧,謝謝你。”
二人隔着扇門掰扯起來,最終,祝煜的耐心耗盡,一把推開門,滿腔惱火瞬間被眼前的景象澆滅。
聞霄伏在桌案上,臉色蠟黃,目光空洞,而她滿頭的長發,已經黑白交錯,藏也藏不住了。
她似乎是被祝煜吓了一跳,哆嗦兩下。
祝煜愣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自覺揭開了聞霄的傷疤,懊惱不已。
“對不起,我……”
他話沒說完,聞霄“哇”得一聲,一口血嘔了出來。
這次換祝煜被吓了一跳了。
栾花被一把丢到地上,祝煜快步跑過去,蹲在聞霄身前,捧着她的臉。
隻見聞霄神情倒是如常,甚至還冷靜地撥開祝煜的手,找了個髒帕子開始擦桌子。
動作熟練娴熟,看起來經常處理這個情況。
“你怎麼……不告訴我?”
聞霄輕描淡寫道:“哎呀,小毛病啦,郎中說了,反正一時半會吐不死,也找不出哪裡有問題。依我看,吐一吐更健康,排濁呢。”
祝煜心急如焚,恨不得掀開聞霄的腦子,看看這人一天到晚到底在琢磨些什麼。
“我看你是病得說胡話了。”
他視線落到聞霄的頭發上。
聞霄有一頭十分漂亮的發。烏黑柔順,勾在手指上就像流水那般,從不會打結,也不會幹枯。
可如今,黑發之中攙着些枯竭的白發,就好像聞霄的身體,也在一點點走向枯竭、衰敗。
祝煜吸了吸鼻子,“靠岸後我為你找大夫。”
“能看的都看了,我猜除了谷宥沒人知道怎麼辦,不然谷宥也不會理直氣壯拿此作為條件。”
“那就去找她!撬開她的嘴,把她舌頭揪下來,看她敢不敢說!”
兩個人手看似緊緊握在一起,實際上是祝煜攥着她,攥得指尖都發白。
聞霄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沒事。我會考慮。”
“考慮什麼?買賣不成,仁義也不能有,她不說我有的是辦法讓她說。”
聞霄深吸一口氣,“我們或許早就不知何時踩進谷宥挖的坑了。人祭再臨,你的父母,我的身體,種種難題,隻要走到谷宥眼前,她似乎都能解決。可我實在是不知道,與烏珠合作,打破現在的社會秩序規則,我們要面臨什麼。就好像我們憎恨太陽吸食我們的血肉,可是若沒了太陽,我們該怎麼過活呢?”
“會變得更好。”祝煜堅定道:“日升月亮,才是這個自然本來的樣子。順其自然,無為而治,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