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霄點點頭,“明白。”
她轉眼,瞧見地上的栾花,忙起身去撿了起來,“這是你要送我的禮物嗎?”
祝煜慚愧地笑了,“看到路邊有,想着你應該會喜歡。”
“我特别喜歡。”
聞霄把花靠在鼻尖清嗅,那一刻,兒時在栾樹下嬉戲玩鬧的記憶都浮現出來,她好像又看到自己和兄弟姐妹一起,在父母膝前說笑。
聞霄感覺自己眼底有淚意,硬是憋了回去,惆怅地笑着面向祝煜,“祝煜,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
“就是想謝謝你。”
祝煜挑眉,道:“你想謝就謝吧。不過……我們之間,再也沒有秘密了,對嗎?”
聞霄淺笑着應道:“再也沒有秘密了。”
二人在桌前并坐,海風聲聲入耳,隻有一線日光落在房間裡。
和光同塵,風雨如晦,聞霄覺得能有這樣一番際遇,遇到這樣一個人,是莫大的慶幸。
“那你現在忙得怎麼樣了?谷宥的事情不提,我指望你好好休養身體,再這樣下去就是自傷了。”
“其實無礙,我并沒有覺得疲憊不适,反而越發精神了呢。”
這倒是實話,隻是聞霄心裡怕,眼前的精神是回光返照。
所謂的舍生取義、大義赴死,都是激情所緻,生死一刹那,聞霄的求生欲從未有過的強烈。
聞霄也在想,君主殉爐,以救萬民,可生命隻有一次,她到底要怎麼才能放棄生命,拯救這個大堰呢?
扪心自問,她做不到。
“那也得休養,就算你不放假,正常作息總要遵守吧。以後幹脆你們大堰年年評選一個大堰之星,看誰是最能幹的,你絕對一騎絕塵,遙遙領先。”
祝煜順手抄起桌上的書卷,本隻是淺淺打眼一看,并未過多在意,可當他細細看去,便覺得不可思議。
大堰廢奴,在他這樣京畿人眼裡,是個順理成章推進下去的事情,他不願意多想,也沒嘗試過多想。看到整理好的奏折,他才意識到,一個制度的推翻都是一次秩序的重建,這其中會出現的問題,數不勝數。
聞霄道:“與其說我是君侯,不如說我是泥瓦匠。大堰是一座宅子,哪裡漏風,哪裡缺口,都有我想辦法補上。”
再看這些書卷和奏折,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朱紅的方正小字,都是聞霄挑燈奮筆留下的痕迹。
祝煜猶豫了下,問道:“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并不是所有君侯都要這麼做。”
聞霄點頭,“做君侯,可以做得很舒服,也可以做得很苦。但我想,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吃的是百姓的供養,便要做為百姓謀福的事。其實多餘的工作我一點也沒幹,無非是想恪盡職守而已。”
可她心裡還默默抗議一聲:這不代表我要殉爐,我不殉爐我不殉爐我不殉爐……
“聞霄。”
祝煜開口,聲音十分低沉,沉到隻要念出聞霄的名字,聞霄心頭就會跟着顫動。
實際上,名字本就是個特殊的東西,若是稱呼一個人倒是無所謂,可若是深深凝望着這個人的雙眼,目光恨不得鑽進她的心肝肺腑,再讀出來,意味就立刻變了。
就像祝煜現在這樣,他喚了聞霄,聞霄卻覺得比喚她“心肝”還撩人。
聞霄緊張地抓緊了衣裙,“什麼事?”
“做一個恪盡職守的君侯,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的目光太熾熱,聞霄已經不敢承接,聞霄隻能低垂下眼,躲閃着說:“那倒不是。”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想要的是什麼,聞霄也不知道,肯定不是英雄殉爐。她搜腸刮肚想了許多,認識的人如同人物志那般一個個在她眼前演繹了一遍。
有的人忙忙碌碌,為了平步青雲;有的人渾渾噩噩,為了無牽無挂;有的人一生壓抑本性,為修一顆空靈虔誠的心;有的人張揚放肆,隻想追求一個自我。
聞霄自己所求為何,她忽然之間恍惚了。她很少想自己得到什麼,而是希望四周是如何的環境。
因此,聞霄頓了頓,“自由,我想要自由。”
祝煜嚴肅道:“自由本就是有終極的。”
聞霄隻是輕笑着,立起三指,“天道輪回之上,法理綱常之下,我欲舉世皆得享自由。”
“人該如何淩駕天道呢?”
“不信天道,就淩駕于天道。我欲萬物生生不息,想活就活,不為任何東西而獻祭。”
祝煜愣了下,一把握住聞霄的手指,捏在手心,似是在貪圖她的溫熱。
“好,為了這一片自由樂土,我幫你,以後咱們是同夥,一丘之貉。”
“不要亂用成語啊!”聞霄聽完擡腿給了他一腳,“光說我,那你呢?你想要什麼?”
“我……”
一瞬間,祝煜啞了。
聞霄掩嘴笑道:“不要抄我的作業啊,回答你自己的。”
祝煜卻蠻不在乎,“我什麼都不想要。榮華富貴我享受過,大起大落我經曆過,這世間的一切最後都是一片混沌,一抔黃土,因此我沒什麼想要的。”
“一絲一毫都沒有嗎?”
“那也不是。”
若是沒有什麼想要,祝煜也别無生趣了。他自認不是什麼寬廣博大的人,祝棠有時候也說,他心胸不夠,目光也不遠。
可人類命運如何,祝煜一屆神明殘驅,實在是無心思索。
祝煜不自覺捏着聞霄的手指,在她手背的骨節上來回揉搓。他突然發現女孩子的手十分神奇,那麼清瘦的一隻手,寫出的東西能讓王朝傾倒,能移山填海。
從此,祝煜再不敢輕文人了。
聞霄微微低頭,探尋着望過去,“嗯?到底有沒有?”
“有。”
祝煜忽地換了個語氣,分外虔誠,道:“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
聞霄的腦子“轟——”得一聲,手反而下意識攥緊了。攥了半天她才想起,這是祝煜的手,想要扔掉又覺得不合适。
“承蒙聞大人關懷,讓您失望,祝某這輩子就是個凡夫俗子,是學不會愛人了。但我想,你也是個人,如果虔誠地愛你,算不算愛人?”
他咬字前所未有的謹慎,幾乎是字字珠玑的程度,聞霄被他這句話砸的,比船外的海浪還要激湧。
栾花還在臉前,飄着淡淡的香氣,聞霄緩緩呼吸,這香氣便立刻萦繞在肺腑。
“算。”
那一刹那,好像把祝煜拉回到寒山的風雪裡,他奄奄一息,聞霄卻仍願意拖着他,風雪與共,生死相依。
命定的緣從那時就已經定下,從此祝煜無論作何選擇,都無怨無悔。
祝煜一把攬過聞霄的腰身,就像是将他作為人的閘門徹底打開,神明的淡泊從此徹底被剝離,他急切地、珍重地親吻下去。
聞霄并沒有抵抗,隻覺得身體一點點變軟。她輕輕合上眼,不知為何,能從這個吻感受到祝煜的一些情緒。
祝煜很絕望。
像是走入一條無法回轉的絕路那般。
他在絕望什麼?
聞霄抓着祝煜的衣襟,身體一點點撐不住,最後凳子歪倒,整個人朝後跌去。本以為她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卻不想身體被一把抱住,随後重重跌進被褥裡。
她被親得有些招架不住,頭暈目眩,呼吸也開始淩亂,抓住條帶子就車,卻不知道扯得是祝煜腰間的衣帶。
對方低笑了兩聲,吻在聞霄的鎖骨上。
聞霄一哆嗦,攬着祝煜,袖子從手腕上滑了下來,露出一直牢牢系在腕子上的紅白麻繩。
“你一直系着嗎?”
祝煜摩挲着她的手腕骨,動作眷戀纏綿,聲音被情欲擾得沙啞。
聞霄道:“我想,我一直系着,你不會走丢。”
鮮紅的繩子系在女子白玉般的手臂上,祝煜手指把繩圈挑松,與聞霄十指相握,忍麻繩環繞在他的掌心,她的指腹。
聞霄緊急地呼出一口氣,“你會走丢嗎?”
“但願。”
但願。
也可能真的會走丢的意思。
聞霄記不清楚後續了,她像一葉扁舟,在無盡的海洋之中漂泊,她除了緊緊扣住祝煜的手,什麼也做不了。
她仿佛失去自己的控制權,任何一個被觸碰過的地方都變得熾熱、顫抖不止,偏偏祝煜是個冷冰,她懷抱着冰,情急之下把床榻的簾子都揪落了。
祝煜喘息着說:“小心些。”
說完擒住聞霄雙手,按在床頭,趴在她耳邊胡亂念叨起來。聞霄已經神志不清,良久才覺察出他在碎碎念什麼。
“聞霄。”
“聞大人。”
“君侯。”
……
聞霄感到燥熱難耐,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你這時候嘴安靜些。”
祝煜笑着答應道:“好。”
聞霄睡得很沉,她已經很久沒睡過這麼安穩的覺了。
等聞霄起身的時候,頭腦一片清明。那些恐慌的、絕望的、讓人誠惶誠恐的瑣事,都被抛到腦後。
她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間,隻覺得日頭隐了下去,柔柔的風順着窗縫滑進來。
祝煜還在熟睡,睫毛整整齊齊低垂着,平日狠戾的人睡覺時候也變得乖巧。聞霄看了半天,覺得有趣,便開始撩他的睫毛玩。
她似乎把祝煜戳醒了,祝煜也不生氣,合着眼任她戳弄。
過了一會,聞霄披了件薄衫,赤腳走下榻,捧起桌上的栾花,找了個空陶罐放了進去。
她感覺祝煜在看自己,轉頭又見他工整地合眼裝睡。
聞霄無奈地笑了笑,歎聲說:“已經沒什麼可惶恐的了。”
最差,也不過是走向絕路,可人總是曆經風雨,向死而生,就好像最好看的陽光總是不經意照進房間,兩心相知也不需要轟轟烈烈的情節。
和光同塵,風雨如晦,大不了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