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路上一波三折,返回的途中又是多行險路,再算上在京畿逗留的兩月,幾經波折下去,聞霄掐指一算,離開玉津,已有半年。
如今玉津城門就在眼前,她歸心似箭,騎在馬上,心裡既是興奮,也是不安。
祝煜走在前為她牽馬,道:“怎麼這一路上這麼安靜,你都不講話了?”
聞霄道:“近鄉情怯吧,咱們隐去了行蹤,我也許久收不到玉津的信件了。”
蘭和豫說:“上一封信件是什麼來着?聞霧寫得嗎?”
聞霄微微蹙眉,“是,她說玉津多安定,争執少了許多。”
蘭和豫聞言,臉色也沉了沉,甚至一旁的宋袖也是面色陰翳。
“怎麼了?你們這些大堰人,别在這打啞謎。”祝煜見狀,忙問道:“安定不是好事嗎?”
聞霄無奈探手,“是好事。隻是你想想那些老臣,個個都是元老人物,恨不得把那群脫了奴籍的奴工剝皮拆骨,哪能安定呢?”
“聞霧在說謊?”
“她何必寫信騙我。”
祝煜道:“許是有人逼迫她。”
祝煜現在又将麻繩系回去了,卻死活不肯換那些青灰麻衣,說是紅白的衣衫才與縛額相稱。聞霄隻好找了家裁縫,買了赭紅與魚白的成衣。
祝煜身量高大,是天生的衣架子,新衣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行走之間都養眼了許多。
聞霄目光不自覺在祝煜身上逗留,看到他赤色雲紋的腰帶,就會想到他精壯的腰身。刹那間,随波搖晃的船艙,低垂的紫色窗幔,紅白麻繩下交握的雙手,全都一一浮現眼前。
“你盯着我看什麼?”祝煜低頭,檢查了下衣衫,發現并沒有淩亂。
聞霄忙收回目光,“沒、沒事……我是想,能逼得我姐姐演戲,怕是也沒幾人了。”
一路東行,路上草木逐漸茂密,大片耕田卻不見耕作之人。
聞霄下馬,蹲在土地上,擡手一抹,指尖隻能蹭到些土灰。耕地徹底幹涸,露出了縱橫交錯的裂痕。
蘭和豫遮掩了下陽光,“這不是玉津近郊麼,怎麼沒人了?”
“以前這裡不是這樣的。”
祝煜是記得這個地方的。
當初從獄中提了聞霄,二人路過了大片耕田,他們在栾樹下歇腳,金燦燦的莊稼如海一般,農人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忙着耕種之事。
聞霄深吸一口氣,極目遠眺,看到片白花花的東西。她朝前追過去,才見到是幾具耕牛的白骨。
“人呢?為什麼連賴以生存的耕牛,都丢棄在這了?”
宋袖道:“這片地應當是黃尹所管之地。黃尹是個有擔當的,手底下出不來什麼亂子。”
繼續勘察下去,幾個月的時間,近郊的村莊亦是空無一人,荒涼死寂。
聞霄等人重新上馬,繼續朝玉津方向疾馳而去。
遠遠望去,玉津門一片氣勢恢宏,令人目眩神迷的奢華之下,卻透露着難以言喻的凝重。
進出往來的人似乎少了許多,男人們脫了衫子,露着脊梁,女人們則是挽起袖子,都在想辦法熬過這要命的毒日頭。
幾個穿着華服的人立在門前,朝聞霄他們的方向招手,酷熱之下,人影都變得模糊。
聞霄仔細辨認下去,才看清,是聞霧和接駕的祈華堂小吏。
聞霄騎不好馬,幹脆爬下馬來朝聞霧大步奔過去。
這時候她才感到腳踩在火熱的地面上,天地如同個火爐,幾乎要把人蒸熟在裡面。
聞霄發現自己的身體衰退得厲害,跑也使不上力,硬是挺着一口氣奔到聞霧跟前,一把撲進她懷裡。
“姐!”
聞霧拍了拍她的背,“君侯可回來了,再不回來,玉津要易主了。”
聞霄愣了下,松開了手,“易主?”
有人要造反?
莫不是那些老臣忍無可忍,聚在一起策劃叛亂?
聞霧歎了口氣,瞧瞧聞霄身後的衆人,憂心忡忡道:“你進城就知道了,還請君侯上馬。”
聞霄上馬,一行人默默無聞地正式回到了玉津。
連祝煜都忍不住吐槽,“好歹是君侯回朝,怎麼一個搭理你的都沒有?”
聞霄汗顔,“不搭理就不搭理,興師動衆,大家累,我也累。”
天空之中懸挂着奇怪的彩色幡旗,行人沉默不語,仔細觀察下去,卻都往東方行走。
“君侯。”聞霧道:“人祭之事,您可有思量?”
聞霄垂目,“此事難辦,大堰已經祭不了了。可此時與京畿撕破臉,我們就會成為衆矢之的,你容我想想,能拖就拖。”
聞霄已經被這事煩的寝食難安,輾轉難眠了,她想出了無數個法子,實則都是将京畿糊弄過去。京畿又不是傻子,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這還是聞霄沒有考慮到苦厄詛咒的情況。
若是苦厄為真,大堰才真正地大禍臨頭。
聞霧說:“撕破臉也無妨,他們已經欺人太甚,我們又豈能一忍再忍呢?”
再往前行,便是祭場,若要回望風樓,是一定要路過祭場的。
身邊的行人愈發多了起來,奇怪的是,人們手裡捧着珠寶錢财,分外虔誠地低垂着頭,自覺排成一隊,往祭場行去。
祝煜問,“這是在做什麼?東君不稀罕人間财寶的。”
聞霧不陰不陽地歎道:“是啊,東君隻稀罕吃肉喝血。裡面的可不是名不見經傳的東君,而是貨真價實的神明。”
“神明?”
幾個人紛紛探頭望過去,隻看人們如蝼蟻般排成長隊,根本看不到路的盡頭。
聞霧招了招手,拉回幾人的視線。
“别看了,看不到的。”
聞霄默了良久,忽的譏諷地笑出聲,“開天辟地這麼久,倒是冒出新神明了。東君若是知道它占了自己的祭場,還能穩挂高天嗎?”
“君侯,玉津許久沒下雨了。”
聞霄警覺地望向聞霧。
隻見聞霧面色慘淡,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悲意,“滿足了神明的願望,神明會實現你的願望。”
祝煜當即反駁道:“神明怎麼求索?”
“無求,又怎麼會知曉得到呢?”
不知從哪傳來一聲話語,像吟唱,又像是祭祀時的頌詞,一遍遍重複下去,侵蝕人心。祝煜被這魔音穿耳擾了心,立即捂住耳朵,卻仍是能聽見。
這聲音根本不是傳來的,而是從人的心底浮現出來的!
其他人隻覺得頭皮發麻,唯獨祝煜聽了痛不欲生,捂着耳朵,身子馬上就要站不住。
馬開始躁動不安,頻頻發出尖銳的嘶鳴,行人們将金銀高高抛棄,立即在空中化為了齑粉。整座繁華的城市似乎蒙上一層塵,在鬼哭神嚎般的細語中,人們紛紛出現了幻覺。
那些魑魅魍魉,似鳥獸,似人形,似蟲蛇,似草木,演繹着世間萬物,不斷在人們身邊穿梭。
聞霄翻身下馬,被這聲音擾得無法呼吸,再看所有人,也是這般驚懼交加,唯獨聞霧鎮定如常。
她放棄捂耳,一手扶住祝煜,一手扶住蘭和豫,問道:“到底是什麼聲音?姐姐你聽不到嗎?”
聞霧呆滞道:“靜心,就聽不到。”
那聲音極其可怕,聞霄隻覺得自己被萬千蟲蟻撕咬,說是靜心,這樣的折磨之下,怎能靜心。
漸漸的,那含混不清的話語似乎可以辨别了。
“你渴望什麼?”
聞霄眨眨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求為因,得為果,入我之門,不渡劫波。”
聞霄已經被磨得汗流浃背,紮着馬步才能立直身子,她也忽然發覺,每個人都在為這聲音感到痛苦,痛苦程度卻不同。聞霄自己感到痛苦,卻也能強行忍下去,祝煜卻覺得痛不欲生,蘭和豫感到輕微頭疼,宋袖卻似被千刀萬剮。
聞霄不禁聯想到那徐徐送入耳中的話。
求與得若本就一體,心無所求,反而安甯。宋袖是個執念頗深的人,祝煜剛剛家中遭難,心裡欲望都重,反倒是蘭和豫,擁有一切,沒什麼癡念,便也影響不了。
“靜心,靜心……”聞霄喃喃着,試圖讓自己摒棄這魔音,心裡的欲望卻開始浮現在眼前。
家人,夢想,她的青雲路……聞霄絕望地抱住頭,她發現自己真的是一介俗人,根本摒棄不了這些。
那魔音還在一便便抨擊人心,像是催促她趕緊繳械投降。
“入我之門,如受解脫。”
“入我之門,不受劫波。”
“入我之門,……”
不知何時,周圍的行人紛紛跪倒在地上,不斷哭訴着自身的惡行,從一句無心的惡語,到對他人的陰謀陽謀,人們開始痛徹心扉地忏悔,每個人都恨不得将自己千刀萬剮。
連宋袖都身子一軟,撲倒在地上,卻又咬緊牙關,不願意下跪。
聞霄覺得自己膝蓋越來越沉,那些詭異的話語壓得她無力起身,不知道為何,她方才的癡心妄想,全都變成了千斤重量,壓得她要跪伏下身,若是抵抗,她渾身骨頭就像是要被粉碎那般。
可她不願意跪,聞缜一生從未向神明低頭過,她豈能摧眉折腰?
她開始痛得雙目發紅,痛苦地呻吟聲從牙縫中擠了出來。
她隻看到聞霧銳利的目光,仿佛在審判她,倘若她妥協,就是背叛。
魑魅魍魉狂舞,發出悚然的奸笑。
聞霄捂着胸口,身子不斷壓低,不斷顫抖,在她開始質疑自己能不能撐住的時候,那魔音卻戛然而止。
偌大的玉津,全是跪拜的芸芸衆生。
剛剛緩解痛苦,聞霄還不适應,艱難吐出一口氣,急促喘息着。
一滴水滴落在她的鼻梁上。
聞霄擡手抹去,下意識仰頭望天。
那水滴越來越密集,最後竟彙集成一場瓢潑大雨。
人們高擡起手,在雨中起舞,歡呼,跪拜。
“下雨了!終于下雨了!”
“我們有救了!”
“下雨了!”
他們神情癫狂,欣喜之餘,瘋狂湧入祭場,為這場酣暢淋漓的暴雨慶祝。
聞霄隻覺得可怕,問道:“到底是何方神明?”
身後傳來宋衿鬼魅般的聲音,“是正覺主,君侯聽過嗎?”
聞霄被吓一跳,拍着胸口道:“宋大人,你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宋衿一把拉起倒在地上驚魂未定的宋袖,淡然道:“妙欲正覺主,君侯沒聽過嗎?”
于是聞霄紮根進了藏書閣,開始翻找關于這位神明的記載。一連找了幾日,都沒有蹤迹,反而魔音降下了許多次。
她曾試圖前往祭場一窺究竟,隻見到絢爛的旌旗随風飛舞,卻從未見到祭場裡有任何東西。
人們分明是在拜一團空氣。
連蘭和豫的蔔卦都失靈了,問不到任何。
聞霄的身體江河日下,她懷疑自己病了,被魔音折磨得無法休息,她越是渴望健康,反而魔音對她的侵擾越甚。
于是,聞霄開始試圖修心,要與這魔音共存亡,幾次打坐入定,都承受了蝕骨焚心的痛,卻并沒有任何緩解。
大堰停滞了下來,人們不顧朝廷阻攔,向這位妙欲正覺主供奉财寶,自己也有所獲得。
農人想求一場暴雨,官員想要平步青雲,商人想要财源滾滾。男人想要身強力壯,女人想要永葆青春,孩童想要一舉中地,隻要他們有所求,這件事就會莫名其妙變成現實,非聞霄的意志和社會的鐵律能掌控。
人們奉上畢生的财寶,便會心想事成,沒有人厭倦這位神明,反而備受愛戴。
終于,有一日,祝煜受不了了,道:“我對諸天神明也不了解,不過緣中仙人是神明裡最微弱的,在緣中仙人之前,諸神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存在。你不如找到最冷門的古籍看看?”
于是聞霄開始查那些無人問津的古籍,終于在一本書裡找到關于妙欲正覺主的記載。
這本書用古語寫成,所幸聞霄還算是有所鑽研,能看懂一些。
傳說,妙欲正覺主是掌管欲望邊界的神明,遊走在善惡之間,是萬物的欲望化形而成。
每逢降臨,都會收取什麼,再贈與什麼。
有那麼一個國,正覺主降臨,人們願意為其傾盡所有,甚至自毀樓台,隻為了執念成真。
“後來呢?”祝煜托着腮問。
聞霄往下看去,眉頭越皺越緊,“每一個不計後果的願望都被明碼标價,人們無力支付,正覺主榨幹他們的所有,離開了。留下空洞的人們,無法接受心願難成,最後這個國……亡了。”
祝煜不禁癟了癟嘴,“這麼說,東君誅殺了他,也算做了件好事。這種妖孽早些死了為好。”
“不。”聞霄目光裡透露着驚恐,“這個故事發生在東君臨世之後。”
“怎麼可能,因果之神都難逃劫難,它能跑得了?”
“這位妙欲正覺主一直沒有隕落,它……一直都在。”
聞霄想到什麼,緩緩合上古籍。書封上的字已經模糊,她起身,快步走到床前,對着陽光照去,勉強能辨認出兩個字。
烏珠。
這個國是烏珠。
聞霄頓時覺得難以呼吸,想象不出這位正覺主到底與烏珠有何關聯。她心跳不斷加速,心神大亂。
外面傳來小王的大呼小叫,聞霄也難以回過神。
“君侯!君侯!”
小王急得要出手搖晃聞霄了。
聞霄回過神來,“怎麼了?”
“死人了,死了好多人。”
聞霄心一沉,手裡的古籍啪嗒一聲滑落在地上。
聞霄趕到祭場的時候,隻見遍地血污,人們死狀奇慘無比,斷臂殘肢四處都是,血腥臭氣直沖人腦。官兵一邊阻攔圍觀的路人,一邊控制不住作嘔。
隻有一個斷臂的青年,倚坐在神像邊上,時不時癡笑一下。
幾經問詢,聞霄才知道事情的全貌。
原是一個大臣,朝會與另一位小吏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