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尋常怄氣也罷,偏偏一個是出身世家望族的官員,一個是新晉的鑄銅司小吏。
宋袖被魔音直接擊垮了身子,宋家人怕他痛得斷了命,便替他告了假。偏偏逐日大弩鍛造損耗要在朝會上報,這小吏便頭一遭穿上官服,走進了望風樓。
每日朝會,總有一處老戲碼,便是新舊兩派唇槍舌劍。聞霄既要鞏固這些支持廢奴的新派,又不能過于打壓舊派,怕在如今這關鍵時期動搖大堰根基。
大家其實都懂君侯端水是為大局的良苦用心,吵起來也不過暗中相争,不敢造次。誰也動不了誰,無非是洩火罷了。
偏偏初登寶殿的小吏不懂事,聽了舊派一通暗怼,過意不去,下了朝追着祈功堂的掌籍老頭吵起來,要為自己争一個平等公道。
好死不死,小吏的母親又曾在這老頭家裡做過奴,受盡屈辱,廢除後才脫離苦海,留下一身恥辱的傷疤,不敢見人。
掌籍老頭本就是祈功堂朝會吵架的主力,一張口就戳在小吏的心窩子上。
小吏氣不過,便去祭場,奉上了自己半生積蓄,隻為掌籍獨女在自己家為奴為婢。
第二日,家裡果然冒出個貌美的姑娘,端着盆水,低三下四地為母親洗腳。
小吏十分受用,大擺宴席,這下半個玉津都知道掌籍獨女給在小吏家自願做奴仆的事。
掌籍暴怒,女兒卻像魔怔了一般,叫都叫不回家,他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姑娘,幹脆把名下所有的房産都供奉了。
可他求的不是女兒回家。
他求的是小吏的母親死。
剛剛喪母的小吏心痛欲絕,兜兜轉轉最後跑到祭場,對着空氣跪了下去。
“神明,求您,我要複仇。這掌籍的家族,算上叔侄姑嫂兄弟姐妹,共三十二人,我要他們全都在我面前暴斃。”
神明并未開價,隻等小吏蠕蟲似的趴在地上,低三下四奴态盡顯,答案才浮現在小吏的心底。
“你自斷一臂,願望可以實現。”
一條胳膊,大仇得報,三十二條人命,劃算。
于是祭場變成一片屍山血海,這些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身體在小吏面前爆裂開,碎肉殘驅亂飛,血雨漫天,驚悚至極。
聞霄聽完倒吸一口涼氣,當機立斷,對祈明堂的人道:“封了祭場,這邪魔外道誰都别祭拜了。”
“封……封了嗎?”祈明堂新晉的禦史顫顫巍巍,看了眼魔怔的百姓。
“封了。”
聞霄斬釘截鐵道。
她可算知道烏珠怎麼亡的了,是被自己催亡的。
一時間,祭場重兵把守,層層圍繞起來,可流血事件開始層出不窮,甚至愈發升級。人們為了互相傷害,不惜自傷,甚至是惡意傷害,隻為了心裡痛快。
最可怖的是,他們的惡意已經不再是有仇報仇,而是一種無緣由的憎恨。
聞霄坐在房裡,殚精竭慮,卻也管控不住人們。甚至因為對祭場的嚴防死守,人們的怨聲頻發。
甚至連素來冷靜鎮定的宋衿,也被告發偷偷溜去祭場。
聞霄覺得頭疼,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欲望開始與日俱增,越發脹大。幾次路過祭場,都忍不住要踏足進去。
這其中,隻有一個人,對正覺主完全漠然。
聞霄問過聞霧,到底是如何做到無欲無求的。
聞霧搖了搖頭。
“你聽過這樣一句話嗎?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這是在勸聞霄無私。
聞霄自認不是聖賢,做不到無私,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身作則,與魔音相抗。
這日,她坐在椅子上,忍受着魔音一遍遍侵蝕。每一次魔音響起,就是一次願望實現。
魔音結束的時候,她渾身虛弱,趴在桌子上。
忽然,她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個黑影。
聞霄猜到這是什麼,立刻起身,“有客來訪,我沒什麼準備,失禮了。”
心底浮現出一句話,正是妙欲正覺主的回應:“凡人禮俗,無妨。”
聞霄深吸一口氣,“敢問貴客,所求為何?”
“你的欲望。”
“我想要的,自己能獲得,不勞貴客記挂。”
“那人祭呢?”
正覺主道:“隻要你向我祈願,人祭就會結束。”
聞霄腦中冷靜非常,并未被它蠱惑,“代價是什麼?”
“一萬條性命。”
正覺主沒等到聞霄的答複,聞霄隻是不屑地笑了。
“凡人為何發笑?”
“向你祭祀,或是向東君祭祀,有什麼區别?”
眼前的黑霧不斷化形,時而是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時而是飛禽走獸,時而又是一個個不同的人。
這是聞霄第一次見到神明,她意識到,所謂求見神明的面孔是一個可笑的想法。已經是神明,自然沒有相,遑論面孔呢?
妙欲正覺主在聞霄的心底說道:“一萬條性命,換永世的輪回,你要找出大堰最輕賤、最罪惡的一萬人。濁血流盡,大堰永獲太平。”
聞霄垂眸,平靜道:“芸芸衆生那麼多願望,你就差我這一個?”
“因為你身上受過的苦難,我想,你是我想找的人。”
聞霄眯了眯眼,“好,我答應你。三日之後,祭場之上,我親自選一萬人,供奉于您,如何?”
此番令下,舉國議論紛紛。
第一個殺進望風樓抗議的是宋衿,揪着聞霄的衣襟歇斯底裡道:“你瘋了是不是?你不想做這個君侯,我來做。”
聞霄輕輕撥開宋衿的手,“一萬條命,打破人祭的輪回,不好嗎?”
臣子們也議論紛紛,但想到大堰那麼多人,摘出一萬人,也很難落在自己頭上,倒也欣然接受了。
宋衿勸聞霄不成,又去找祝煜。
“我勸不動,你去勸她。”
祝煜不方便這人們面前現身,每日窩在草棚裡逗白鹿,見到宋衿,也隻是懶散擡眼。
“你着急什麼?”
宋衿一臉哀莫大于心死,“我實話實說,你知道我能走到這個位置,連辛昇我都不留情面,她這麼做,天怒人怨從高處跌下,我隻會跟着一同遭殃。早知她是個瘋子,我就……”
祝煜聽不下去了,利落地打斷她,“既然選了她,就要信任她,不是嗎?”
三日之後,萬民聚集在祭場。
這是一場驚世豪賭,以一萬人的性命,換人祭永世輪回的終結。
祈華堂早已把祭場裝點起來,彩旗飛揚,道路兩側擺放着整齊的宮燈。古老莊重的樂曲響起,人們虔誠頌唱着,卻又心生敬畏。
祭場中央,放着一尊神龛。
樂曲一轉,人們抛起銅珠,意味着自斷财路,皈依神明。君侯聞氏在銅珠雨中緩緩前行,這神龛裡點了一隻香。
青煙飄起,卻在空中凝結,成了一個古怪的形象。
它時而是人形,卻有四首八臂,時而是飛魚,時而是走獸。
它的聲音浮現在每個人心底。
“一萬個人,永絕人祭的輪回。”
聞霄轉身,望向台下的每一個人,有的人衣衫褴褛,有的人錦衣華服,卻都是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你們願意獻祭嗎?”聞霄高聲質問着每一個人。
所有人左顧右盼,交頭接耳,猶豫着不敢出聲。
最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願意!君侯,若不犧牲這一萬人,我們永遠都是東君的奴婢!”
聞霄道:“交出我們這一萬同胞的性命,無非是換一個神明屈服跪拜,又有何區别?”
底下的人議論紛紛,“可人祭馬上重來了,我們如何抵抗!”
“快決定吧,一萬人救千萬人,值得!”
“君侯,殺他!他以前偷過東西!”
“憑什麼,他背着娘子偷情!”
“君侯,這個人經常背地裡和商會勾結,讓我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他才是真的惡!”
“君侯,我弟弟借着父母的疼愛總是欺負我,他是極惡之人啊!”
“不對,牢獄之中那麼多人,為什麼不一同獻祭了?”
長風烈烈作響,那團煙在神龛之前不斷變換形象,似在嘲諷眼前的世人。
聞霄冷笑了聲,“你們覺得,人命是可以計算的嗎?”
她一把抽出侍衛的長劍,高喝道:“好!如大家所願,我倒要看看先斬何人?”
聞霄說着一把抓過叫得最兇的一個男子,劍駕到他脖子上,“殺你可以嗎?你的死會被人們永遠銘記!”
那男子臉頓時慘白,腿都吓軟了,“我、我、我不夠壞吧……”
“你沒做過惡嗎?你發誓你此生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哪怕是一句惡言嗎?”
“我……那就選輕賤!”
聞霄笑了笑,一把松開,“好,何謂輕賤?是貧窮淺薄的人嗎?”
她瘋了一般,從人群中拉出一個窮困潦倒的人,那人立刻跪在地上。
“君侯,君侯,我以後一定努力,我再也不敢了。”
聞霄松開他,“難道是年老體弱的人嗎?”
說着又轉身把劍抵在老人脖子上。
老人絕望地合眼,“君侯啊!我、我無法辯解,若是您想娶我性命,那就用我解救大堰吧!”
“如此高尚,自然算不得輕賤。”聞霄一把抓出人群中一個滿身珠光寶氣的胖子,“那便是貪婪懶惰之人。”
那胖子道:“君侯!我給書院捐了不少錢!我怎麼會輕賤!”
一連下去,人們面面相觑,意識到了一件事——每個人都有不得不死的理由,也有不能死的理由。大家開始噤聲,再也不互相推搡,反而猶豫起來。
刀刃駕到自己脖子上,才能意識到一萬條人命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聞霄道:“一萬同胞喪生,向這團煙匍匐屈膝,以後的日子,你們的歌功頌德,對于死去的人,真的還有意義嗎?”
人群之中,有幾個人猶豫着搖了搖頭。
聞霄便高高揮袖,“我堅信我們如今的一切是我們自己創造的,沒有人有資格要挾我們,我們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屈服!”
話音剛落,魔音驟然響起,壓得衆人擡不起身子。哀嚎聲響徹玉津,大家紛紛倒在地上,痛得昏天黑地,甚至朝神龛伸出手。
“神明!救我!”
“我們知道錯了!救救我!”
“一萬人命就一萬,想那麼多做什麼!”
“你在說什麼啊,萬一死的就是你呢?”
“神明,求求您,換個祈願吧!”
聞霄已經站不穩,心底越發躁動,似乎在逼迫自己向神龛屈膝。那一萬人性命的承諾馬上就要宣之于口,聞霄痛不欲生,身體不自覺壓低。
她幾乎能感覺自己的骨骼在一個個碎裂,痛得她滿目血紅。她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跪下去了,卻又不甘不願。
“求為因,得為果,入我之門,不渡劫波。”
這句話反複鑽進每個人的耳朵,仿佛這場鬧劇就是為了人祭而鋪設的。
聞霄已經無法呼吸,痛苦牽動了她身體裡的所有傷,她再也支撐不住,一口血吐了出來。
華服染血,花冠破碎。
聞霄披着長發,眼見着百姓一個個向她爬來,伸出了手,好似要把她拉進深淵那般。
隔着芸芸衆生,她看到祭場盡頭站着的聞霧。
而聞霧的背後,是聞缜,是整個聞氏氏族。
你要向神明虔誠,供奉血肉,奴顔婢膝,世世代代不得擡頭嗎?
“我不願意。”
妙欲正覺主的神谕浮現在心頭。
他輕蔑地說給每一個世人。
“凡人無知,愛恨嗔癡皆是罪孽,快快供奉,入我解脫之門,永脫滾滾劫波。”
風越來越急,聞霄含血,仍咬緊牙關,铿锵有力對天道:“我不願意!”
魔音重壓下,她竟覺得抗住了身上的苦痛,她硬挺着,一點點直起身子,像是從一粒弱小的細石變成一座高山。
這座高山挺在芸芸衆生前,擋住了一切苦厄。
聞霄眼前都是猩紅一片,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隻覺得頭腦要碎掉,可她依舊不會屈服,連折腰都不願意。
那團煙變幻的形态,就像是戲谑的笑。
聞霄怒從心頭起,忽然高擡起手,劍刃這日光下迸發出寒光。
清脆的一聲,她扛着千般苦痛,砍斷了神龛。
世界寂靜下來,魔音瞬間消散,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那半截神龛,竟流淌出了鮮血。
人們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切,許久才反應過來,他們年輕的君侯,似乎在衆目睽睽之下,弑殺了一位神明。
神力散盡,人們恢複了理智,突然意識到,原來神明也沒有那麼可怖,神明也會被殺,也有終極。
原來他們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不需要殚精竭慮,不需要奉獻血肉,哪怕那是神明的懿旨。
聞霄已經渾身脫力,隻能靠長劍維持身體的直立。
神龛流出的血逐漸這地上化成一行古字:天長地久,苦厄将至。苦厄之人,解除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