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徹底陷入瘋魔,眼淚直直從眼裡掉落。
聞霄拉住她,“你小心,君侯或許不在這裡,你千萬别傷了自己!”
這時,從簾後走出個婀娜的婦人,抱着個男嬰,驚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聞霄見狀立即道:“您可是烏侯夫人?”
夫人猶豫着點了點頭,雙唇緊抿,不敢出聲。
祝煜喝道:“烏侯人呢?他不是天縱奇才嗎?怎麼這時候做了縮頭烏龜?”
夫人道:“京畿、京畿……兵馬快要破關,夫君去壓陣了。”
聞霄臉色慘白,才想起,這怕是烏珠滅國的最後時刻了。
姑娘聞言更是崩潰,扶着簾子,凄聲叫道:“那誰還能救我!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夫人恐懼道:“就在金銀台前十裡,你……你去那裡找他罷。”
“好,好,好……”
姑娘轉身就要走,卻被聞霄一把揪住。
聞霄慎重道:“你怎麼去?你要殺人嗎?”
姑娘臉上的兇惡表情,在聽到“殺人”二字後煙消雲散。
“我,我沒有想過。我隻是覺得君侯能救我們,君侯總是在救我們。”
“如今外面,你不殺别人,别人就要殺你,你怎麼闖出金銀台?”
姑娘看看聞霄,又看看祝煜,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求求您,您發發慈悲善心,送我出去吧。君侯怕是不知道我們在受苦,君侯說了,他用每一寸身體發膚愛我們,隻要他知道我們出事了,一定會救我們。”
聞霄和祝煜對視了一樣,祝煜聳聳肩,“你想幫就幫。”
聞霄隻好扶她起身,“不要動不動就下跪,你的膝頭不獻給任何人了。”
姑娘抹了兩把臉上的淚滴,說:“姐姐真如君侯那般。”
“什麼?”
像烏珠的亡國君侯,這在聞霄耳裡倒像個可怕的詛咒。她感到晴天霹靂,緩緩道:“哪裡像?”
“都是心疼我們的好人。”
出了金銀台,便是一片修羅城邦,兩個人護一個姑娘,倒也勉強,隻是人們瘋起來連姓名都記不得,哪裡識得聞霄和祝煜是哪國的人。
幾個人伸出手,一把拉住聞霄的肩膀,聞霄被拽得趔趄,跌坐在地上。她隻能翻身舉刀去擋,又怕刀刃真的傷人,被幾個大漢死死按在地上。
祝煜的劍未出鞘,輕輕一震,一股巧勁擊退衆人,這才把聞霄解救出來。
他們自顧不暇,那姑娘反倒是被拖走。
聞霄急中生智,高喊一聲,“君侯馬上就來!你們的君侯馬上就來!”
“君侯……”
這話如靈丹妙藥,又像是戒律清規,說完人們突然定住了。
“是啊,好久沒見到君侯了。”有人喃喃自語道。
恰在此時,遠處一個人騎着馬急奔而來,披着一頭雪白的長發,身形佝偻萎靡,幾乎要墜下馬來。
聞霄定睛一看,驚得無以複加。
這垂垂老矣的人,竟是烏潤!
烏潤下馬,踩着個廢棄的推車,搖搖晃晃爬了上去,一開口,聲音蒼老無比。
“我是烏潤,大家不要害怕,我回來了。”
有人揮拳,道:“君侯!我想讓京畿退軍,隻要三百人就能實現啊!”
“君侯,我想讓我的家人複活!”
“君侯!”
“君侯!”
“君侯……”
烏潤似是被這一聲聲叫喊折磨着,痛苦地捂着耳朵,彎下身體。
聞霄便牽着那姑娘在人群裡擠了過去,待到成功走到烏潤跟前,她已經滿身滿臉都是血污。
“烏兄!你還好嗎?”聞霄狼狽不堪地摸了摸臉,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潔淨些。
烏潤已經被一聲聲呼喚壓得站不起身,蹲在推車上,恍惚着擡起頭,兩眼已經混沌不清。
“是……聞姑娘和小花仙人嗎?”
聞霄用力點點頭,試圖給他一些力氣堅持下去。
烏潤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慘痛的笑,“是你在幫我周旋嗎?謝謝你啊,烏某感激不盡,感激涕零……”
“烏兄,這姑娘是在宮裡找到的,她從未向正覺主獻祭過。”
烏潤望着那姑娘,臉上的褶子擰成一團,老人才有的褐斑在他臉上格外刺目。
“好,好,好……”除了好,他似乎再也說不出其他了。
姑娘便道:“我不信什麼神明,我隻信您。君侯,帶烏珠走出黑暗吧,我妹妹死了,我家人都走失了,您救救我吧,我為您修築神像,以後我隻供奉您,再不信東君了。”
烏潤愣了下,非但不覺得感動,滿面恐懼。他死死盯着那姑娘的眼睛,良久,望着街上的所有人。
金銀台連座荒城都算不上了,再也沒有一座完好的府邸,再也沒有一個幹幹淨淨的人。
人們站在血泊中,自覺地丢下了手裡的利器,緩緩朝烏潤走了過去。
他們伸出手,搭在烏潤的身上,滿城的人如花一般綻放。
“君侯,我們錯了,救救我們吧。”
烏潤搖了搖頭,對聞霄道:“我愛我的子民,對吧?”
聞霄眨眨眼,不知道烏潤要做什麼,更無法替烏潤回答這個問題。
烏潤深吸一口氣,“聞姑娘,我是天之驕子,我是開天辟地最有才華的人,我口含烏珠而生,三歲背書六歲獨立理政,十二歲平定五十一部落之亂。我打破人祭的桎梏,我帶烏珠走向盛世,我……我……”
他急促地喘息着,又是嘔出一大口血。
聞霄和祝煜都慌了,手忙腳亂翻找着帕子,偏偏兩個人愣是湊不出一條白巾。這時聞霄想起,自己還帶着大堰百姓給她的藏藍方巾,就遞了過去。
“這是……萬民巾?”烏潤剛要接過,卻又收回了手,隻是巾子上留下了一個血指印。
聞霄看了看,并不覺得有什麼。
“這是個普通巾子,你用就是了。”
烏潤卻垂首,拒絕了聞霄,“不,我不能用。”
他時而哭,時而笑,不知為何,他的細膩的情感,流水一般進入聞霄的心扉,任人細細體會。
他在哭他的子民,也在哭他的一世英名。
他在笑這世事無常,自己原來還不如一個百年後的姑娘。
烏潤緩緩起身,望着百姓,道:“這是一場劫難,是我們對抗東君的必經之難。是我帶你們走了這條路,如今我所求不能,所愛不得,我韶華已逝,病體殘破,但即便我孤身一人,我也要迎戰這些欺壓我們的神明。”
“我愛我的子民,我絕不辜負你們。”
說完,他一把拉起那個姑娘,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兩側的百姓自覺讓開條道。聞霄和祝煜緊跟其後,眼睜睜望着他,茕茕孑立,卻又正氣凜然。
祝煜悄聲道:“真是個神人,随時随地打雞血。”
聞霄正色道:“若不是他多年在烏珠精耕細作,又怎麼會讓百姓如此信服。”
從那日起,烏潤成了烏珠有求必應的神。
隻要是不犯戒,不殺生的願望,他便一一實現。他比妙欲正覺主更靈驗,也更便宜,幾日下去,祭拜妙欲正覺主的人寥寥無幾。
恍然之間,人們意識到,沒有白白得來的福報,也就不再往這歧途上走。
聞霄觀察了下,才發現,他并非破釜沉舟答應每個人,而是在實現大家願望的時候都找到應對之法。聞霄甚至能從他身上學到許多政要學問。
烏潤的房間裡有濃濃的藥味,祝煜最見不得這股味,推門進去的時候,嗆得幾欲幹嘔。
桌上擺了個碗,足足玉盤那麼大,烏潤坐在桌案前,一把抓起碗,渾渾噩噩往嘴裡灌藥。
喝完還不忘碎碎念。
“我愛我的子民,我愛我的子民,我愛我的子民……”
祝煜走到桌前,接過他手裡碗,輕坐在桌角上。他隻是輕輕聞了下,就道:“怎麼喝這個?”
“小花仙人竟通藥理?”
“你都叫我仙人了,我自然無所不知。”
烏潤糾正道:“就算是仙人,也不會無所不知。仙人不過是官職,神明之軀也隻是某種東西的精華聚集罷了。你我都有窮極,又有何不同?”
祝煜不耐煩道:“少跟我扯這些沒用的,我是來給我家娘子送書的。”
聞霄想學理政,烏潤便給了聞霄一個書單。這些書書庫都沒有,是烏潤的私藏,聞霄看完,就委托祝煜還給烏潤,自己則如饑似渴地看下一本。
烏潤接過書,道:“聞姑娘勤勉,實在是讓我佩服。”
“你也勤勉,頭發都熬白了。”祝煜擡手,玩味地挑起烏潤額前一縷蒼白的發。
如今的烏潤已經徹頭徹尾是個老人,自然懶得計較祝煜玩世不恭的做派。
“無妨,我翻遍了典籍,撐過去就會結束。”
“撐過什麼?”
烏潤笑了笑,“苦厄輪回。”
祝煜道:“這我聽不懂了,你的意思是這病不要命。”
“我找到個能人異士,他告訴我,隻要我堅持七七四十九天,苦厄在我身體裡輪回一圈,自然就好了。還差三天,我的身體會好,金銀台也變好了,京畿軍也被逐出關,祝鳴那個膿包也被我擊潰,一切都在好轉。”
祝煜深吸一口氣,道:“但願如此吧。你也不要逼自己,我本是不想管你,但你這也太……”
太吓人了。
烏潤對此毫不在意,端起藥碗接着一通猛灌。他一邊關,一邊眉頭緊鎖,似乎在忍受什麼劇痛。
就在此時,門外沖進來個書童,驚慌失措道:“君侯救命,君侯救命!”
烏潤條件反射般站起身,“我來救你!”
甚至沒有問清楚到底是何事。
祝煜冷眼看着這一切,越發覺得烏潤不可理喻。
那書童道:“瘋了,城裡的人都瘋了!”
“不怕,我來看看瘋病怎麼治。”烏潤說着,擡腿直接從書案上翻過去。
他已經垂垂老矣,動作拖泥帶水,十分不利索,舉手投足疲憊不堪,衣袖帶落了桌上的一大片文書。
祝煜忍無可忍,一把抓住他,“算了罷!你先問清楚什麼事啊!”
烏潤在祝煜的呵斥聲下,終于恢複些許離職,“是了,是了,怎麼回事。”
書童惶恐道:“大家……似乎得了一種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