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想從寒山回烏珠,可謂是路途遙遠。聞霄和祝煜已經沒了坐騎,隻好到了山下的部落寨子,借了烏潤的錢買馬匹。
二人共乘一匹馬,與烏潤同道而行,聽他談天說地,倒也不枯燥。
行至一處湖畔,烏潤話卻少了,整個人垂着頭,架在馬上搖搖晃晃虛弱前行,精神萎靡不振的樣子。
聞霄是很少邁出大堰國門的,又是百年前的路,覺察不出什麼,祝煜這樣遊走四方的人卻十分警覺。
于是在烏潤一副要坐不住了的時候,祝煜擡手托了他一把。
烏潤如夢初醒,一拍腦瓜,“瞧我,怎麼要睡過去了。”
祝煜冷冰冰地望着他,一雙眼睛像是兩道冰錐,“烏侯走得這是什麼路?不是官道吧?”
烏侯本就覺得祝煜是仙人,如今更是信服,拱手道:“小花仙人莫非來過烏珠?”
“沒有。”
“厲害厲害,坐方寸之地卻知天下。”
烏潤嘴上奉承恭敬,卻絲毫沒有尋常信徒的虔誠之感,似乎隻把祝煜當做個能人異士。
祝煜輕蔑地笑了笑,“烏侯不必說這些有的沒的。”
烏潤立刻收起恭維之情,“是這樣的,如今烏珠正在交戰,官道不好走的。”
聞霄若有所思,“喔,你怕我們受傷。”
“非也,我怕被擒住。”烏潤含笑說道,面若白蓮。
聞霄嘴角抽了抽,開始搜刮腦子裡關于烏珠的記載。
烏珠是個龐然大國,論國力,論财富,都要比百年後的大堰強盛。
聽聞,烏珠人個個茹毛飲血,青面獠牙,甚至多生怪胎,他們毫無禮制教化,隻懂得索取享樂,但凡有不快,是一定要厮殺起來的。
而烏珠征戰四方,發動的戰役也不計其數。
他們善用弓弩,善于騎射,聽聞随便一個烏珠人,無論男女,都能百步穿楊,弩力更是能将面牛皮大鼓射穿。
也正是如此,雄踞一方的大國三日之内覆滅,實在讓人稱奇。
苦厄到底給烏珠帶來了什麼,聞霄想象不到,但聞霄知道,烏珠留下的所有财富寶藏,都被京畿收入囊中。
“如今是在與哪國交戰?”
聞霄抱着考據的心十分真誠地發問。
烏潤卻支支吾吾起來。
祝煜不耐煩道:“要說便說,為何遮遮掩掩,莫非有什麼虧心事?”
烏潤道:“行得端坐得正,沒有虧心事的。隻是……這很敏感。”
“哪裡敏感?”
“交戰的是……京畿。”
說完,烏潤忽然捂住心口,身體一歪就要摔下馬。所幸祝煜一直拖着他,搖了搖胳膊,見人還是沒反應,幹脆找準了穴位猛掐下去。
烏潤立即醒來,劇烈咳嗽不止,嘴裡含含糊糊,牙齒上似乎粘着血沫。
三人當即停了下來,找了片空地,劃出塊草堆,将他擺在那。
烏潤平躺了一會,喉嚨中的血痰上下湧動,發出窒息般的聲音,良久,才通了氣。
随後,他又抖擻精神,翻身爬起來,“走吧,繼續趕路,早些回去我還要批文書呢。”
聞霄呆滞在原地,指指他嘴角的血污,“你……沒事了?”
烏潤爽朗道:“沒事,病嘛,要學會與它共生。”
說罷翻身上馬就要趕路,比力士還要矯健。
越是臨近烏珠,便越是戰火四起,走得路也越偏頗。起初他們還能住上客棧,烏潤是個富得流油的金袋子,帶他們吃得好住得好,後來不敢再住驿站,便開始露宿,到如今,連吃食也找不到了。
終于跋涉到烏珠門前的時候,聞霄覺得這幾日有一輩子那麼長。
她已經想象出華美的城門高大威嚴,直通蒼穹;守衛森嚴,宛若神兵列陣;行人如織,身邊的馱獸馱着滿滿的貨物,或是精美的綢緞,或是珍貴的香料,随着他們的走動發出輕微的叮當聲。
可實際上,當他們矗立在烏珠國都門前時,眼前的景象令人瞠目結舌。
的确是高大的城門,隻是門戶大開,破敗荒涼。
的确是有守衛,幾個人坐在那病恹恹地摸魚打麻将。
的确有許多行人,不過沒有馱獸,都是聚集在一起讨飯。
聞霄疑惑地望了望烏潤。
烏潤慚愧道:“以前……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烏珠,是黃金之都,因此連國都也叫做金銀台。據說金銀台的人外出,若是看到了什麼熱鬧,心情暢快了,就喜歡敞開錢袋子撒銅珠。原因是太有錢了,和撒紙屑沒什麼差别。
烏潤說完,引聞霄和祝煜進了城。
城内光景也不好,金銀台看不出一點寸土寸金的輝煌,反而都是大廈将傾的慘淡,唯有那宮宇還算是體面。
時不時會有魔音穿耳,聞霄便知道,那萬惡的妙欲正覺主在此作祟了。
烏潤安頓好兩人,便不見了蹤影,聞霄開始在房間裡踱步。
這應當是宮殿裡尚且算是體面的一間,連櫃子都空了,沒有任何陳設點綴。倒是喝水的茶盞精緻無比,還能看出些過去的輝煌。
聞霄推開窗,遠遠望去,能看到街道上的行人踽踽而行。他們撐着身子,虛弱無比,卻仍然朝着同一個方向而去,似是在找妙欲正覺主祈願。
“難以置信。”
祝煜跟着念叨一聲,“難以置信。”
聞霄蹙眉,嗔怪道:“你難以置信什麼?”
“偌大個金銀台,沒有人出來阻止一下嗎?”
聞霄抱起胳膊,“怕是被欲望徹底蠱惑了,你瞧,這宮室裡連個侍女都沒有,京畿想要擊潰如今的烏珠,輕而易舉。”
話音剛落,就聽到屋外腳步聲響起,烏潤跟魔怔了似的,念叨着,“為了我的子民,為了我的子民,為了我的子民……”
聞霄和祝煜在金銀台安住了下來,他們并沒有太多的機會與烏潤說話,烏潤總有批不完的文書,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因此,聞霄更願意住在烏珠的藏書庫,看失傳已久的孤本。
宮宇像是自成一番天地,聞霄雖居方寸之間,卻能在這些孤本書卷中遨遊。
直到祝煜忍無可忍,硬是闖了進來,聞霄才意識到,她将自己困在藏書庫已經幾日。
祝煜便嚷嚷着,“外頭出了天大的亂子,雖與你我無關,不過看一眼總算不虛此行吧!”
許是因為在幻境,那魔音對聞霄祝煜并無效果,聞霄一把推開窗子,望着街道上的烏珠子民,已經亂成一團,無端搏殺起來。
“這是……被那魔神折磨得,徹底瘋了?”
祝煜搖了搖頭,“你足不出戶,我天天在街上晃蕩。起初他們想要金銀财寶,想要恩怨了結,什麼都敢奉上。日子久了,不知為何,願望實現了,自己卻越來越空。如今他們隻想回到從前,妙欲開的價,他們卻再也支付不起了。”
“那厮殺是為何?”
“妙欲說,要取他人性命,才能回到從前。不同的願望不同的人命數。隻是至今未有魔音響起,怕是沒有完成這個數目,或是做了一半自己就被殺了。”
聞霄身形一滞,喃喃道:“瘋了,真的瘋了。”
金銀台裡,已經是血流成河,人們瘋了一般互相厮殺着,用手裡能摸到的任何工具,恨不得撕爛對方的肚腸,敲碎對方的骨頭。
若是有人不這麼做,反而成為刀下魚肉,任人宰割。
那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早已沒了理智與人性,隻剩下無盡的殺戮欲。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血腥氣息,混合着絕望的呼喊與痛苦的呻吟,令人作嘔。
聞霄蹙眉,握拳錘了錘掌心,“怪我,隻當個幻境看。”
祝煜一把按住她的臂膀,“定心,就是幻境,這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你又能做什麼呢?”
“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
“你必須看着,看到了曆史,才能吸取教訓,大堰才不會變成第二個烏珠!”
祝煜雖經常與聞霄互怼,倒是極少對聞霄如此正言厲色,聞霄愣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隻覺身外人們的哭嚎比魔音更可怕。
聞霄無力道:“總要試試做些什麼吧。”
祝煜輕輕搖頭,“即便是神明,也無法扭轉因果的。”
“那我也想試試。”
祝煜沉吟了下,“行,我幫你。”
聞霄奴隸平複心裡的恐懼,再看那些痛苦、崩潰的人們,道:“你明明知道我在做無用功。”
“小霄啊。”祝煜深深歎了口氣,“我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人有貪惡妒仇,我卻仍相信人類是有救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祝煜自問自答,神情格外真摯。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宮道狹長,奔走着兩個為他人命運付諸一切的人。
聞霄瘋了一般跑着,發現宮宇之中也有人開始了搏殺,一個力士正死死掐着個姑娘的喉嚨。祝煜箭步上前,一把将那力士扯開。恰好牆根上有些陶罐子,聞霄一把撈了起來,對準那力士的腦殼惡狠狠砸下去。
力士晃了兩下,重重倒在地上。
那姑娘立即兩腿蹬地,蹭縮在角落,不住地顫抖着。
聞霄将她拉起身,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安撫道:“别怕别怕,沒事的,沒事的。”
一瞬間姑娘泣不成聲,“我……我沒有求任何東西,為什麼還是要殺我!”
“不怪你,你現在要躲起來,保護好自己,明白嗎?”
“不行啊,不行啊。”姑娘兩手捂着臉,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滑了出來。
聞霄環顧四周,發現了個空蕩屋子,便說:“你去那裡藏着,我幫你鎖住門,你别出聲,沒人發現你在那裡,好嗎?”
突然之間,姑娘擡起臉,一雙眼睛哭得猩紅,清秀的面容浮出猙獰之色。
“不好,不好。”
聞霄探首,擔心她崩潰失控,輕聲問,“哪裡不好?”
姑娘擡手,顫抖着指向聞霄身後。那雜草叢生的牆根,濃綠的草莖劃着一抹詭谲的弧度,鮮血順着莖子滴落。
祝煜大步向前,撩開草堆,竟藏着個幼女的屍首,身體已經蒼白如瓷。
祝煜捧着屍首,檢查了下,對聞霄道:“傷在後腦,像是被摔……”
這幼女與姑娘面容有些許相似,祝煜忽然意識到二人之間的關系,怕是一對姐妹。沙場上死在他刀下的親兄弟不計其數,他不會為此動恻隐之心。可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了聞霄也有姊妹。
聞霄失去兄長的時候,也是這般撕心裂肺的痛。
因此往後的話,祝煜沒忍心說出口,而是将屍體捧着,抱到個幹淨的空地上。
“節哀。”
姑娘見到屍首,哭得更是慘烈,緊緊攥着聞霄的手,“我從未許願,更未行惡,為何如此對我?”
聞霄一時答不上來,那姑娘話鋒一轉,道:“君侯,君侯能救我。”
說着起身,提着裙子渾渾噩噩奔跑起來。
她明明是的弱柳扶風的姑娘,許是悲痛催動了什麼體力上的潛能,跑起來如電一樣快,硬是把聞霄祝煜兩個人都甩到身後。
姑娘幾乎是撞開烏潤的房門,找了一大圈,洩憤似的走到哪,就要将桌案上的東西一掃而空,書櫃推翻,花草薅斷。
“在哪,在哪,君侯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