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霄擡手,給漱香遮着日頭,漱香就迷迷糊糊倚靠在聞霄懷裡睡過去。聞霄忽然有些緊張,又有些竊喜,覺得自己抱了塊白瓷娃娃,時不時就要戳一戳漱玉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聞霄聽到遠處傳來大嬸的吆喝聲。
地裡的人紛紛擡頭,看着大嬸搖搖晃晃跑來,“聞姑娘!聞姑娘!”
聞霄抱着漱玉,從牛上跳了下來,“大嬸,怎麼跑來啦?”
“你那日洗的衣服,我看破了塊,應當是被劃壞的。我給你補了下,洞太大,就用了我們自己的紡布,繡了塊花。你看你喜歡嗎?”
大嬸一面說,一面接過漱香,讓聞霄試衣服,聞霄便披上外衣,隻見肩頭多了一串金黃的栾花,璀璨熱烈,明媚動人。
“是栾花!您怎麼知道我喜歡這花?”
大嬸見聞霄喜歡,眼睛笑成兩道彎,“我看你不少物件上都有,又怕繡不像,請教了村口的老趙頭,他早年走南闖北,應當見過不少。”
聞霄是真的喜歡極了這衣服,又想到自己在日頭下坐了這麼久,身上是污穢的,怕把新衣弄髒。
大嬸善解人意道:“姑娘你随便穿,你喜歡,我多給你做幾件。”
聞霄想起,上一次有人給她補衣服,還是青蔥年少的時候。
那時候她下了學,和蘭和豫拉着手,蹦蹦跳跳回到家,塗清端會坐在床邊,對着光一針一線地縫着。神情專注,氣質溫婉,幾縷碎發從鬓邊滑落,美豔又動人。
蘭和豫笑着道:“塗姨,又在做寶貝呢?”
塗清端看到是蘭和豫來溜門子,登時喜笑顔開,“做什麼寶貝,小霄摔破了衣服,我給她補補。”說完順便責罵聞霄幾聲,“小姑娘家家,不好好走路,把衣服跌成這樣像什麼話?”
聞霄頓時不高興了,癟着嘴背過身去。
蘭和豫素來是嘴甜的,扒着窗戶探頭往裡看。
聞霄站在一旁賭氣不看,隻聽蘭和豫驚歎一聲,“這還不是寶貝,要我說,是神明送來的針線,才能做出這樣的寶貝吧!”
塗清端聽了自然開心,道:“就你嘴甜,一會留下來吃個飯吧。”
栾花枝子垂在窗畔,聞霄惱火地一把折斷,抖了一地碎花瓣。
她又實在好奇塗清端補了個什麼,悄悄瞥了一眼。
那是一朵金色的小栾花,惟妙惟肖地落在衣襟上,太過明媚,連窗邊真的栾花都成了陪襯。
塗清端問,“小霄,你喜歡嗎?”
聞霄還在因塗清端責罵她生氣,便說:“不好看,我一點也不喜歡。”
此去經年,栾花又浮現的衣袖上,為她補衣服的人卻不在了。
聞霄一把摟住大嬸的脖子,鼻頭有些酸,“謝謝您,真的謝謝您。”
“你這孩子,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是……最好的東西,是神明送來的針線才能做成的吧。”
他們和黃大爺一家越來越熟悉,走在村子裡見到谷宥,就像是見到了普通的鄰居。
漸漸的,聞霄開始覺得自己就是這裡的人,生生世世都是這裡的人。
那遙遠的玉津,竟不像是她的故鄉了。
一日葉琳說起此事,聞霄發現她亦有同感,二人開始唏噓不已。
寒山還沒解封,洗雪大典卻一直在如火如荼的操辦,鄉親們紛紛伸手相助,已經順利度過了淨雪這道大關。
滌身,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步驟,不滌身,是對先祖不敬。村民給聞霄指了條路,順着蜿蜒山道一路走到盡頭,竟然有口溫泉。
氤氲水汽迷了聞霄的眼,她泡在葉琳身旁,看着葉琳曼妙的背影,上門是各種燙傷。
她沒法想象,葉琳這樣的少女,是一個生育了兩個孩子、經曆了那麼多創傷的人。
葉琳道:“因為我們沒有家了,旁人給了點溫情就是家。”
聞霄微微點頭,把水一點點潑到肩頭。
“我最近經常做夢。”葉琳含混着說道,似有淡淡的憂傷。
聞霄頓時警醒過來,“夢到什麼?”
“夢到我在羌國的日子。”
“喔……”
還好不是夢到宋袖。
看來祝煜的神力還不錯,這種夢到遺忘的舊情人的狗血戲碼,千萬不要再上演了。
葉琳自顧自道:“起初他們對我還算不錯,後來……他們要把我的孩子送去人祭,我說我不願意,他們就用烙鐵燙我。”
水汽遮住了葉琳的面孔,聞霄無法看到她的神情,隻覺得她面前的水汽騰空直上,郁結成一股濃烈的憂傷。
“若是京畿倒了,我還會有家嗎?”
“會……會吧。”聞霄幹澀道:“我不太會安慰人,但是我想,既然你活在世上,安身立命,你在哪裡,家就在哪裡。”
“說得也是。”葉琳苦笑道,顯然聞霄的話對她并沒什麼作用。
忽然一雙手捂住了聞霄的眼睛,聞霄掙紮兩下,嗆了口水。
聞霄不用猜,就知道是誰,挪開眼前的小手,“漱香!”
“你怎麼知道是我?”漱香咯咯笑個不停,解開衣帶跳進溫泉裡,炸起一片水花。
聞霄怕她淹着,一把摟過她,“除了你,誰還有這麼嫩的小手呀。正好這個姐姐家裡還有個小弟弟,你這麼愛鬧,不如把你送給這個姐姐,和那個小弟弟鬧去。”
葉琳也笑道:“是啊,你年紀大,我家小弟弟就是你的小玩意兒呢。”
漱香立即瞪大了濕漉漉的眼,小手交疊捂着嘴,“帶我……去?”
聞霄認真的點點頭,“是呀,去羌國。”
“娃娃親?娶媳婦?”
“啊?”聞霄沒想到她年紀這麼小,就懂嫁娶之事,刹那間不知怎麼答了好,又怕吓到小孩,開始滿肚子編織安撫的話。
誰知漱香興奮地叫起來,“太好了吧!姐姐家的弟弟好看嗎?英俊嗎?高大嗎?像祝煜哥哥那樣的嗎?”
“你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聞霄支支吾吾道:“我沒見過,不過模樣應該不錯。現在還在長身體,應當也不會矮……你喜歡祝煜哥哥?”
漱香捂着心口,道:“喜歡啊!雖然他很兇,我阿姐也說他兇,但是我知道他是個大好人。那天小胖打我,他把小胖的耳朵都擰了一圈呢!等我長大,我就要嫁給祝煜哥哥這樣的大好人!”
漱香已然已經是花癡狀,她又沒長開,身上還有嬰兒肥,聞霄不禁笑了起來。
葉琳道:“幹嘛等長大呀,你現在去找他呗。”
漱香正色道:“祝煜哥哥不是和聞姐姐是一對兒嗎,這點分寸我還是懂的。”
睡覺的時候,聞霄把這件事講給祝煜聽,又讓祝煜得意許久。
聞霄嗔怪道:“你在美什麼?”
“瞧瞧你挑的好人,連個七歲小孩都被我迷得七葷八素,你好好珍惜吧。”
“沒正性。”聞霄背過身,摸着肩頭的小栾花,心裡甜兮兮的。
祝煜的聲音十分輕柔,“明天你要去采藍?”
聞霄點頭,道:“我問過了,采藍不過是采一種石頭,外表圓潤,撬開殼,裡面就是一片晶藍,帶回來做成塗料,祭典時候,抹在臉上。”
“山路難走,要我陪你嗎?”祝煜的手悄悄從聞霄背後環住她的腰身。
聞霄以為他又沒想好事,他卻隻是頭埋在聞霄發間,深深呼吸了一口,十分安心的樣子。
“不要啦,你不是要幫大爺做活兒嗎。族長說帶我去,況且在村裡這些日子,我覺得自己矯健了許多。”
實則不然,采藍的山路要比尋常山路更加陡峭,幾乎是貼在崖上往前行,山壁還垂下根根藤蔓。
族長喜歡講精怪故事,五花八門,吓得随行的姑娘們抱在一起,一點點往前蹭着走。
起初聞霄是沒當回事的,聽到其中一則,越發覺得詭谲。
“話說那女人死了後,化作厲鬼,魂魄纏在這些藤蔓上,看着你們每個人……”
族長拖着嗓子,徐徐講道。
聞霄隻覺得臉側發癢,轉頭一瞧,竟真覺得藤蔓後有一雙眼在看着她。
她是個不信邪的,旁人第一反應是躲,她卻伸手一撥,那藤蔓後竟露出張女人的臉。
頓時姑娘們一陣尖叫,聞霄沒被女人吓到,被尖叫聲吓到,腳一滑朝後仰去,眼見着就要栽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