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祝煜不知道這句話是對誰說的。
他抱着胳膊,倚在門框邊,望着乳白色的天空。像是被一層窗紙罩住,天色都是朦胧的,人困在冰雪的幻境裡,等着誰做那擎天一柱,捅破這層窗戶紙。
雪落在衣裳上,沒有消融,一點點堆砌起來,遠方傳來幾聲沉悶的鼓聲。
祝煜抖幹淨身上的雪,轉身撩開簾子進了屋。
現在土屋裡有了号病人,一切起居用度都變得格外小心。土屋的門不再是那扇搖搖欲墜的小木門,而是用一塊大棉被吊起來,用來防風。
入門先是個小火爐,祝煜怕自己身上的寒氣帶進屋,蹲在火爐片先暖手。他是冷慣了,不知道自己怎麼樣才算烤暖,隻管手下意識朝火邊探去。
一時失神,便被燎傷了手心。
祝煜倒吸一口涼氣,望着手心微微的泛紅,隻覺得無趣。
就是無趣,了無生趣,沒有任何事能讓他開懷,更沒有事情能讓他感到自己在活着。他像個行屍走肉,敏銳的捕捉到身上的痛,卻依舊無動于衷。
“他娘的,怎麼就過成這樣了。”
往炕邊走的時候,他是帶着幾分小心的。
炕上是幾床後背褥子,病人素白若紙,一隻胳膊垂了出來,隻有關節處的泛紅能看出這還是個活人,像是個殘破的瓷器,十分易碎。
聞霄勉強睜了睜眼,目光斜望着窗戶,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有些呆滞。
祝煜道:“出去轉轉吧。”
“我這樣子,渾身沒力氣,下床怕是很困難了。”
“去去去,什麼樣子?烏潤當年老成那個樣子,依舊能批文書呢,你這算什麼?我看你是幾日不批文書,渾身難受了,我讓蘭和豫送些過來,包你龍馬精神。”
聞霄勾了勾唇,想笑也笑不出,“我現在難看嗎?”
“頭發白了些,但是人沒變,美得心碎。七七四十九天,日子在後頭呢。”
祝煜一把拖着她的腰,把她扶了起來,抓起衣裳開始往她身上穿,“你呀,在屋子裡悶久了。其實人的心情和環境關系很大,你看你悶在這,心事也跟着悶住了,不可能開解的。”
“出去能有什麼?”
“洗雪大典呀。去看看你烏兄,不好嗎?”
聞霄登時眼睛亮了,“這麼快?”
祝煜抿了抿唇,“其實采藍後一切都快了,谷宥他們自家的祭祀,肯定要比我們上心。”
穿好鞋襪,身上批了層被,聞霄兩腳落地的那一刻,竟覺得力氣恢複許多。她拿簪子把頭發全部绾好,準備要下床。
祝煜蹲伏在她身前,“來吧,聞侯,請上馬。”
“我自己能走了。”聞霄滿懷歉意地說完,試着邁開步子。
起初還有些困難,聞霄看上去随時都要跌到地上,可她堅信自己是能走的,一步步往前,腿上的力氣也一點點恢複,到最後越走越快,她開始享受自由行走的感覺。
彼時漫天飛雪,狹窄的村道上,是一片銀裝素裹,純淨而又質樸。
聞霄突然覺得自己也不冷了,心事一點點在雪天之中纾解開,幹脆脫了被子,奔跑起來。衣帶翻飛像是羽翼,她感覺自己一躍而起,能穿過大江大河,能日行萬裡。
身後祝煜大呼小叫,“被子!被子!誰讓你取下來的!”
聞霄暢快地笑了,轉身朝着祝煜揮揮手,“祝小花,我好起來,我有力氣了!你看到了嗎!”
祝煜瞬間跑不動了,看她在雪地裡奔跑、旋轉、跳躍,像是看到枯木逢春。
大寒山已經解封,洗雪大典在大寒山的一塊青崖上舉辦,因下了雪,青崖變成白崖,仍是無限的好風景。
旌旗翻飛,鼓聲如雷。
祭台上,烏珠人在不斷地起舞,說着聞霄聽不懂的家鄉話。典儀前準備好的“五道關”,分别摘取了五樣信物,擺放在祭台中央。
烏珠人舉起栾樹枯枝,掃起一捧雪,高聲吟唱着,無數烏珠人掩面恸哭,緊接着亦是掃起捧雪,獻給蒼天。
漱玉道:“好奇怪的典儀,雪從天來,為什麼還要獻給天呢?”
祝煜瞥他一眼,“小豆丁,這不是你該思考的事情。”
漱玉惱火道:“一點都不尊重我們小孩!”
聞霄笑了笑,說:“天就是天,有什麼可敬獻的,他們敬獻的自己的君主。”
“為什麼君主去了天上呢?”
漱香道:“阿姐你這都不懂,死了呗!”
漱玉驚恐地瞪大雙眼,一雙小肉手捂住嘴,細聲細氣道:“你怎麼能說這個字!”
“這有什麼,你和我也都會死呀。”
“那我要死在你前面,我不想看到你死!”漱玉一把攬過漱香。
漱香不理會姐姐的多愁善感,擡頭問聞霄,“聞姐姐,君主也會死啊。”
聞霄愣了下,“當然會啊。”
“怎麼會這樣呢?他們什麼都有,要錢都錢,要兵有兵,誰能傷害他們呀。”
聞霄嘴裡犯苦水,說不出話。
祝煜一巴掌拍在漱香腦門上,“誰都會死,就算有金山銀山、萬千雄兵也會死!”
漱玉哭哭滴滴道:“那人活着有什麼意義?反正都要死!”
這倒是把祝煜問住了。
祝煜自己且不說是不是人,就算勉強看作人,他也是個沒活明白的典範。看似什麼都不往心上去,實則處處是心事,面對内心不坦誠,面對愛人有愧疚,祝煜自認,這二十多年,白活也!
雪落地似乎是有聲音,沾了人滿身白皚皚。
聞霄道:“我也不懂人到底為什麼活一場,但我想,人活一個念想吧。”
漱香道:“君主的念想是什麼呢?”
聞霄淺笑着反問,“你覺得呢?”
“聽說玉津的君侯也是個姐姐,是個很能幹的人。我想,她是希望我們過上好日子吧。”
“是啊。”聞霄長舒一口氣,像是把全身的擔子卸了下來,“身為君主,不就這麼丁點念想嗎?”
總要做到問心無愧吧,任爾風吹雨打,也不能把心裡的那團火掐滅。
典儀結束後,不算盛大的洗雪大典落幕,人們稀稀拉拉離開的樣子,讓一切都顯得那麼草率。
正是因為後人銘記而又不銘心,才讓君主殉爐的神話變得如此諷刺。
聞霄悄悄捧起一抹雪,張開指縫,細雪如鹽粒随風飛揚而去。
“烏兄,你心裡的那團火,還燃着嗎?”
回去的路上,聞霄當真覺得自己好起來了,除了滿頭白發,面容有些老态,舉手投足已經與尋常無異。
祝煜跟在他身邊,道:“雖然不知道你那晚怎麼了,但是我大膽猜一下,與你姐姐有關。”
“祝小花,現在已經變成我肚子裡的蛔蟲了哇!”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兩姐妹吵架吵成你們這樣的,也是少見。”
路邊一群人圍在一起,十分吵鬧,聞霄不知道他們在幹嘛,也無心湊熱鬧,繞了過去繼續走。
“不是一般的吵架,我也想開了,凡是盡力就好。我還有許多責任要去背負,卧床傷心的時間已經太久。你說得對,該批文書了。”
“停停停!”祝煜扶額,無奈道:“沒讓你真的去批文書啊。我先說好,我沒有兄弟姊妹,不懂你們到底該如何相處,但我想你是十分在意她的。在意一個人其實很簡單,沒臉沒皮就好。”
“我沒臉沒皮,人家未必領情啊!”
“你不領情,但是你對她好的目的達到了啊。這和……”
這和談情說愛不是差不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