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握住聞霄的手,十分輕易地将她拉上馬。鮮紅的縛額在空中飛揚,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潇灑漂亮。
就在這一刹那,聞霄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随着身體的老化,她心裡一直郁結着一股濃烈的恨意。不知從何而來,恨意卻一直在叫嚣,讓她斷斷續續想要發狂,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将世界都毀滅幹淨。
同時,她的身體徹底腐朽,像是鑄銅司滿是油污和鏽迹的齒輪,每動一下都要散架。
可偏偏現在,她趴在祝煜身後,馬匹奔跑得極快,周圍的屋舍瞬間就從眼前滑過。因為劇烈奔跑,她喘息得十分艱難,身體卻輕盈無比。
就好像……久病得靈藥,枯木又逢春。
心頭的恨意一點點消散,聞霄緊緊抱着祝煜的腰,感受他猛烈的心跳。她嘴角難以控制地勾起抹笑,又為這抹笑感到自責和慚愧。
雲車的轟鳴聲再次響起,祝煜皺緊了眉頭——車要開走了!
祝煜急忙調轉馬頭,想要抄近路趕回驿站,卻發現身後的餓鬼越來越多,簡直是人山人海。許是餓得脫力,他們跑起來并不利索,時不時還會自己内讧掐架,但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一種密集的壓迫感油然而生。
後路被堵死了,祝煜策馬,直奔進一條狹窄的巷子,餓鬼便争先恐後湧了進去。
這巷子許是兩戶人家的後院,十分逼仄,餓鬼們往前沖,擠得前胸貼後背,推搡之下,一個人倒了,後面的人跟着倒成一片,一時之間慘叫聲連連響起。
祝煜聽到聞霄倒吸一口涼氣,便神情冷峻道:“善良不是用在這裡的。”
聞霄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前面的人還無法站起,後面的人已經沖向前去。有的人被踩在腳下,他們身體交疊,乍一看竟像是個滾動的“人肉球”。
實則聞霄明白,這所謂的球,會讓無數受了苦厄詛咒的人窒息而死。
“就不要看了。”祝煜說着,扯了扯缰繩,将馬的速度逼到極限。
聞霄顫聲道:“我明白,隻是……”
她說不出為何傷心,隻是覺得胸口錐心刺骨的痛。
路至窮巷,已經是死路一條,而那些餓鬼還在争先恐後撲上來,有的人已經渾身是血,卻毫不在意身上的疼痛。
祝煜翻身下馬,兩手交疊,“翻過去。”
聞霄忙踩着他的手,用盡力氣翻過了牆。奇怪的是,她身體已經沒有方才那麼笨重,似乎逝去的青春又開始一點點流淌回來。
似乎她每一次碰到祝煜,都像是吃了返老還童藥一般。
聞霄是極其敏銳的,想起來了一個極為久遠的說法:所謂的苦厄神罰,并非是東君降罪,而是那些逝去的神明們難以消散的怨恨。
恨人們貪生怕死,甘願世代割肉獻祭;也恨神明之軀,難以扭轉天命。
聞霄站在牆頭上,遠遠望去,是一片荒城。她看到遠處的街道上,聞霧和烏珠男子兩個渺小的身影,在四處躲藏,一點點朝驿站靠近。
聞霄一個翻身,跌下了牆,再回過頭,祝煜已經十分輕盈地跳了過去。
隔着牆壁,他們能聽到馬匹的嘶鳴,雜亂的馬蹄聲不斷響起,聞霄深深閉上了眼,不敢想象牆後是怎樣可怖的畫面。
兩個人蹲伏着身子,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大路,專挑夾縫小道鑽,斷斷續續一點點朝驿站靠近。
驿站近在眼前,聞霄和祝煜縮在個廢棄的鋪面裡,悄悄探出頭,看到聞霧和那烏珠男子一個翻身撞開了門窗跳了進去。
聞霧轉過頭掃視一圈,視線與鋪面裡的聞霄交彙,心急如焚的搖了搖手,似乎是在催促。
聞霄隻得深吸一口氣,弓着身子準備摸過去。
“别動。”祝煜一把擋住了聞霄,警覺地朝身後看。
那黑暗之中,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他們。聞霄不寒而栗,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着。
“牧州是不是有些古怪?”祝煜突然詭異無比地問出這麼一句。
聞霄眨了眨眼,刹那間捕捉到了什麼。
沒有守軍!
偌大個牧州,發生如此混亂的災禍,竟然一個守軍也沒有。
就算值守的官員已經失蹤逃走,玉津也收到了她傳的信,會緊急調令守軍保護百姓。為何百姓黑壓壓擁擠在驿站裡,要靠谷宥他們這些外人來維持秩序?
玉津不會如此失能,可能性隻有一個——他們和牧州的軍隊失聯了。
聞霄抖得更厲害,手胡亂摸索着什麼,抓住了祝煜的手。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過度緊張會讓人想要嘔吐。
黑暗中,緩緩走出了幾個垂着頭的餓鬼,癡癡地望着他們,體格魁梧,身披甲胄。
果不其然,苦厄已經蔓延至軍隊了。
想必是苦厄發生之時,他們正在驿館附近集結調令,最後滞留在這裡了。
聞霄背貼着鋪面的門窗,隻覺得退無可退,眼前化作餓鬼的士兵卻越來越多,一股腦從鋪子深處湧了出來。
祝煜冷不防站起身,要走上前去,聞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别動,别動!”
祝煜卻搖搖頭,“他們好像看不見。”
聞霄愣了下,見祝煜悄聲走到這些餓鬼身旁,果真是穿梭自如。他們和外面遊蕩的百姓不一樣,他們的眼睛盲了,心智也混沌了,一個個留着口水踱步,哪裡有聲音,便朝哪裡走。
祝煜便讓聞霄先悄悄出去,自己在後面斷後,他們貓着腰,一路穿過空蕩的街道,來到了驿站前。
他們翻身跳進驿站,終于和聞霧他們彙合,幾個人重新貓下腰,穿過長長的棧道,往深處去。
恰在此時,鐘響了。
遠處鋪面裡的士兵頓時瘋了一般沖了出來,朝他們的方向奔去。
“完了鐘塔在驿站裡面!快跑!”聞霧說完,扶住木栅欄翻身過去。
驿站的木栅欄是用來規範人們上車秩序的,栅欄如蛇一般一圈圈地繞着,人們便自覺排隊登上雲車,再也不會擁擠。
這個創新的想法源于鑄銅司一個心靈手巧的工人,可惜驿站修成不久,他就被劃入人祭名單,剁下了雙手,一隻在牧州的祭場,另一隻送往了最西邊的港口祭場。
像是工人死後在天之靈發出的嘲諷,如今木栅欄成了阻隔人們生路的關隘。
餓鬼争先恐後朝驿站沖去,聞霄等人再也無法順着栅欄的引導前行,隻能一個接一個翻過。
雲車近在眼前,陽光灑在車門前,照亮了最後的生路。人們陸陸續續上車,被驿站口的騷動吸引了目光,看到大批餓鬼奔來後,徹底亂了陣腳。
聞霧和烏珠男子趕在最後一刻越過重重木栅欄,沖上了車。聞霄扶在車門旁,感受到這個冰冷的黑色巨獸在顫動。
“車要開了!小霄,快些!”
木栅欄發出爆裂聲,大批餓鬼終于将其撞斷,如洶湧的洪水鋪天蓋地朝聞霄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