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清掃起來極為麻煩,地上洗刷不淨的鮮血,屍體堆疊在一起,分不清敵軍還是友軍。
聞霄總是樂于幫忙的,除了賣力,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她便撸起袖子,混在一群忙碌的士兵堆裡,半日下去,滿身髒污,根本分不清她是男還是女。
聞霄倒不在意這個,與死去的戰士相比,她隻是髒一些而已。
可她始終無法習慣空氣中燒焦的氣息,濃烈的血腥味像是鏽住的劍刃出鞘,一次次拍打着她的喉管。
路過一座土屋的時候,門虛掩着,聞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蹑手蹑腳靠過去,側耳去聽。
明明是十分熱的天,依舊燃了火,可見屋内之人身子虛弱至極。
池堯難得正經一次,手輕輕搭在蘭和豫的手腕上,雙眼眯縫着。良久,他的手擡了起來,道:“是個奇毒,蘭大人隻需修養幾日就會好起來。”
聞霄在門口聽着,也像是吃了顆定心丸。
蘭和豫蹙眉,疑惑道:“這麼容易?我軍中的大夫可都束手無策。”
“若是大人想要解毒,我怕是才疏學淺,無能為力了。若大人隻是想行動如常,這毒于您共生,也未嘗不可。”
“這是為何?”蘭和豫說着,轉了轉自己的手腕,仿佛要将裡面的毒從她的腕子上擰出來。
池堯歎了口氣,“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你給我十年八年,說不定我還能研究出一二,現在問我,我也是頭腦空空啊。”
剩下的,便是平平無奇的道謝和醫囑。
池堯說這毒歹毒在不知何時毒發,一旦發作身子癱軟,神智混亂,蘭和豫如今從軍,日日都過着生死一線的日子,豈能失去控制身體的能力。
池堯還說,歡喜是最大的良藥,可如今滿目瘡痍,烽鼓不息,蘭和豫又從何歡喜。
聞霄覺得自己也像是中了毒,無力地倚靠在土屋牆上。大火燒過的無名城,又被烈日反複炙烤,土牆上還殘留着溫熱。聞霄開始産生幻覺,眼前忙碌的士兵都在一個個消失,最後世間隻剩下她一個人,陪着遍地的英魂。
她聽到腳步聲靠近,她卻回不過神。
直到祝煜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聞霄才如夢初醒。
看不出祝煜的神色,并不凝重,也不愉快,聞霄隻好手足無措地捋了捋發,提起地上的水桶,準備接着幹活。
祝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休息會吧,人總是要休息的。”
聞霄搖了搖頭,執拗地朝前走去,走路速度也越來越快,似乎想把土屋裡沉重的對話甩掉。
祝煜便追上去,想奪她的桶,“我幫你。”
“去去去,想幹活自己找活,别來搶我的。”
祝煜歎了口氣,道:“你以前是君侯,現在大家雖不知道你還好端端的活着,可你的存在,就是對京畿最大的傷害。重重苦厄都殺不死你,你比京畿的大王更像沐浴神澤之人。”
聞霄苦笑着搖了搖頭,因提了個重桶,說話都斷斷續續。“大王能做上大王,必然有她過人之處,與勞什子的神澤無關。而我能不能不朽,也要看我的個人表現。”
話說完,聞霄意味深長地看了祝煜一眼,祝煜登時後背發涼,汗毛倒數,覺得自己被看穿了。
不朽二字,說來輕巧,實則是要反複與平淡的人生對抗,要死得慘烈、死得瑰麗、死得傳奇。
聞霄看出祝煜的局促,淡然地繼續往前走,“我猜是你的手筆。蘭蘭和宋袖雖常在官場,實則在意的是文人氣節,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唯有你挂念我的虛名。”
“我……”祝煜擡了擡手,忽覺不敢,最後無力地垂了下去。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确認。
聞霄便繼續氣喘籲籲道:“你是對的。起初我也有些惱火,仔細想想,我死了價值比活着大,留個不朽的虛名沒什麼不好。”
“我不是那個意思。”
“祝小花,我挺開心的。”
聞霄驟然挺住腳步,看着祝煜那雙忠貞的眼睛,三年的折磨讓他有些疲憊,愛人的複生又點亮了他的希望。聞霄不是狠心的人,許多事在愛面前,都是小節。
“唯有你,還想着為我謀一個身後名,我真的很開心。”
聞霄淺笑着,像春風那般和睦,祝煜卻心裡酸澀無比,默默跟在她身後。
穿過長街,聞霄走到溝渠邊上,把桶裡的污水倒了出去,像是把心事一同傾瀉幹淨。幹淨的溝渠,立即變了顔色,順着死氣沉沉的水流朝城外流去。
“祝小花,你說那些指點天下的貴人們,能看到這些血流成河嗎?”
這話在祝煜耳朵裡,又是另外一層意思,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就,他就是那個指點天下的貴人。
祝煜後脖頸陣陣發麻,僵硬道:“能看到,但不後悔。”
“不後悔就好。”
聞霄提起空桶,身子輕快不少,轉身朝回走,“既然如此,我便全了這個不朽的說法。”
祝煜有些錯愕,沒有答話,身子卻微微打起顫來。倘若聞霄轉頭看他一眼,一定能看到他不近人情的眼眸下,壓抑着波濤洶湧的情緒。
“我死了,隻是個虛無缥缈的傳說,就好像烏潤那般。可若是我死而複生,我一人抵抗了神明為我譜寫的宿命,這樣才足夠傳奇,配得上不朽二字,不是嗎?”
祝煜的聲音低沉而又沙啞,“可是活人怎麼會用不朽這個詞。”
“那就看我的造化咯。”聞霄說得輕松而又俏皮,根本不把這當做什麼事。
祝煜道:“其實你可以選擇抛開這些,去走馬天涯,去看世間百态,怎樣都好。”
聞霄正色道:“你忘了嗎,我就是喜歡當官,費盡心思爬上君侯之位,怎能拱手讓與他人?”
祝煜望着她的眼睛,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第一次見到聞霄的模樣。那時候,她雖是個階下囚,祝煜心裡還是下意識把她當作一個士人。
因為聞霄身上總是卯着一股勁,讓她挫而不折,讓她悲天憫人,讓她絕處逢生。
她是那麼磊落,襯得自己不知如何自處。
祝煜深吸一口氣,把自己那些陰謀陽謀疊好重新藏回心裡。“如果我做了不好的事情,你會原諒我嗎?”
聞霄笑道:“會啊。”
“你要想好,我不是什麼純善之人,啊不對,我不是人。”
話音剛落,祝煜臉上清脆地響了聲,他短暫地呆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聞霄的兩隻手,一把将自己的臉捧了起來。
聞霄認真道:“胸懷大義的人不會鑄成什麼大錯,如果是小錯,我幫你撥亂反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