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谷宥初見聞缜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與他是有淵源的。
無論是烏珠人與寒山聞氏,亦或是聞缜與烏潤的一身反骨,谷宥知道,這個人能成大事。她十分果決地把秘密全盤托出,甚至不惜說出烏珠遺民暗中蟄伏百年的計劃。
聞缜并沒有被蠱惑,他是頭腦清醒的對谷宥的計劃心悅誠服。他開始日夜住在鑄銅司,想着這大弩到底要何等堅固,或者說何等銳利,才能射落太陽。
聞缜家最小的女兒,下了學整日和朋友在鑄銅司做課業,功課做完就像是三隻燕子穿梭在铿锵的敲擊聲中。
正在聞缜為大弩之事焦頭爛額的時候,旁邊一個小孩問道:“聞叔,這些亮晶晶的石頭是什麼呀?”
聞缜一瞧,是書院裡宋家的小子,瞧上去高高瘦瘦的,滿腹學問,卻并不呆。
聞缜笑着,拿起塊雲石放到小孩的掌心,道:“阿袖,這是雲石。”
宋袖并不知道,手裡這塊冰冷的石頭到底有何等威力,還以為是塊寶石,“真漂亮,我可以帶回去送我阿姐嗎?”
“這個很危險。一旦它碰到火,砰——”聞缜在宋袖眼前拍了個巴掌,宋袖吓得眨了眨眼。“不過,它也可以讓車子一日千裡,甚至能讓我們像鳥一樣在天上飛。”
“這東西真這麼厲害嗎?”
聞缜十分溫和道:“是啊,若是阿袖喜歡,以後我教你拿它做些小玩意。”
從屋外蹦出來個頗為漂亮的小姑娘,叉着腰道:“聞叔,這東西少了,君侯怕是要怪罪吧?”
“無非是些邊角料,扔了可惜,不若好好利用起來。”
從此鑄銅司越發熱鬧了,聞霄和蘭和豫一并玩,宋袖便和聞缜一頭紮進銅爐與油污裡,非得日日弄得灰頭土臉才肯回家。
孩子們在父母的庇護下,帶着在青雲長階上大展宏圖的願景日漸長大,鑄銅司始終沒有靜下來過,歡聲笑語在炙熱的蒸汽裡飄蕩。
聞缜的心事卻越來越重了。
因為他們的計劃出了岔子,鐘隅為保自己君侯之位,拒絕了聞缜的邀請。
聞缜愁得無法入睡,越發覺得這太陽礙眼。翻身離了家,一路走到鑄銅司。
分明玉津城裡萬家好夢,鑄銅司裡卻仍有個少年人的身影。
聞缜望着的長大後宋袖,覺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問道:“阿袖,若是……我想把一個很大的東西射下來呢?”
宋袖一邊拿着錘子敲手裡的貼片,一邊平靜道:“那就在弩上裝雲石呗。”
“可若是那東西很高很高呢?”
“嗯……”宋袖沉吟片刻,道:“隻要雲石夠多,便能毀天滅地,若是能在雲石炸開前,把弩推出去,就算是太陽,也能射下來。”
那一刻,聞缜心如止水,覺得自己夙願已了。
這是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宋袖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即便是聞家的兒女,他也諱莫如深。
眼前的逐日大弓蓄勢待發,工人們還在拉着滿車的雲石往裡面裝填。宋袖的手拂過弩身,聞缜慈愛的面容再次浮現在眼前,他的手暗暗握緊,發誓要把這屬于他和老師的故事繼續私藏下去。
聞霄站在一旁,隻道是宋袖在發狠,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這到底算是弩還是弓呢?”
“弓身弩殼,不過既然是逐日,還是稱作弓更好罷。”
聞霄背起手,和宋袖圍着逐日大弓開始繞圈,這時她才感歎,烏珠人到底是何等的毅力,竟能代代相傳暗中造出這樣的龐然巨物。她和宋袖走了良久,才剛剛走過大弩的一半。
路過的工人見到聞霄,紛紛屈身行禮,尊稱一聲“定堰侯”。
聞霄擡了擡手,不厭其煩地提醒道:“見到我不需要行禮,如果一定要的話,從文人禮便是。”
可這事傳頌度極低,大家見到聞霄,一如既往地行禮。
宋袖道:“說到底,是你的信譽不夠。”
聞霄吃驚地指了指自己,“大家不是說我不朽嗎?不朽怎麼還信譽度不夠呢?”
“因為隻有你一個人不朽啊。大家沒見過活人不朽,你能為他們去死,不代表你能幫他們活。”
“這……”聞霄啞然,片刻後頓悟了,“我明白了,還得多謝你提點呢。”
宋袖淺淺的笑了笑,順手指點了旁邊一個看圖紙的工人。
這一來二去,連演示帶指教,已經是一聲鐘鳴後了。
宋袖終于脫開身,再見到蹲在弩邊的聞霄,拱手道:“讓你久等了,本來說好帶你看看逐日大弓,不想一走過來,就脫不開身了。”
“無妨,聽你們講這些,我也受益匪淺。”
大風宮被拆了後,這裡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聞缜的衣冠冢被挪走了,可如今大風宮變了模樣,聞霄也不知道過去的痕迹到底該從何處去找尋。
想從現世中找到過去,似乎本就是非常殘忍的念想。
聞霄團緊了身子,心緊緊揪作一團。她覺得自己的淚花裹在眼眶裡,忙仰起頭,趁着還未落下,就讓眼淚在風中被吹幹。
這時候,她突然發現,吹起來的風是熱得刻薄,滿是砂礫砸在臉上。
宋袖掩面咳嗽了兩聲,起初聞霄沒有在意,可他越咳越不對,漸漸面露苦澀,似乎要把心肝肺腑全嘔出來。
“宋袖,你怎麼回事?”聞霄起身,宋袖卻警覺地推開一步,生怕聞霄看清他的真實形狀。
宋袖咳嗽了會,擺了擺手,“嗆進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