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憎恨自己的肉體凡胎,讓她昏迷了太久,錯過了太多。她也很懸在天空之上的太陽,恨高坐廟堂之上的權貴。
就像緣中仙人所說,這份恨意,永世不忘。
“走吧,逃出這裡,帶着那片羽毛,就不會太陽被發現。”緣中仙人緊迫地皺眉,似乎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快走!”
聞霄狼狽地起身,捂着傷口跌跌撞撞後退兩步,一腳陷入厚厚的積雪裡。
緣中仙人閉上雙眼,高仰起頭,一瞬間奪目耀眼的光迸發出來,他化身為了五彩的鳥,拖着瑰麗修長的尾羽直沖天際。
那一刻,風雪驟停,他用身體為聞霄擋下片栖身之所。
聞霄見狀再不敢逗留,在緣中仙人的庇護下,忍着痛奪路而逃。她拼命地跑,就算鼻腔胸腔都被寒意侵蝕,就算屢次跌倒,她也不敢停下。
不知道跑了多久,雪當真停了下來,眼前也沒有了積雪,她恍惚地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座熱鬧的街市,似乎大災已經消退,人們生活在這裡安居樂業。
聞霄茫然地向前走,沒多久看到了城門,上面寫着牧州二字。
她匆忙地回首,那隻遮天蔽日的彩鳥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陰雲之下大寒山,披着皚皚白雪立在那裡。
“賣包子了,什麼餡都有,兩珠一個,五珠三個!”
叫賣聲吸引了聞霄的注意,聞霄在人群中穿梭,小心翼翼地捧着尾羽。那賣包子的人有些嫌棄她,聞霄不好發問,所幸堵住個路人,“請問……”
路人疑惑地望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蓬頭垢面,大暑天裹了滿身皮子,怕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請問,東君臨世多久了?”
路人眨了眨眼,“五年。”
她竟在冰天雪地中逃了五年!
聞霄深吸一口氣,隻覺得頭暈目眩,繼續道:“五年,牧州便可以如此嗎?”
“時過境遷了,如今有東君和京畿庇護我們,加封各路君侯分治列國,日子……還湊合!說起來,姑娘,你是從哪來的?”
聞霄呓語一般,“我是寒山人。”
路人揮了揮手,覺得這姑娘一定是瘋了。“寒山那邪門地方,怨氣橫生,凍死個人。不過沒事,現在落戶也容易,你去牧州府瞧瞧?”
“牧州府……”聞霄點了點頭,便朝着西邊走去。
路人喊住她,“唉,牧州府在東邊!”
聞霄這才想起,千年前的牧州,自然和她所在的不同了。她腼腆地笑了笑,調轉方向走去。
路人無奈道:“罷了罷了,我帶你去吧。你捧的是個什麼玩意,給我瞧瞧可好?”
說着,這路人就像拿聞霄手心的尾羽。
聞霄一個激靈,退了許多步,“不行!”
“不看就不看,我又不搶你的。你叫什麼名字,我總得給官大人們說清楚吧。”
“聞清。”
“喔,姓聞呐,東君臨世後倒是少見了。”路人邊走邊露出個爽朗的笑,“我單字一個秣,我是孤兒,無爹無娘,也沒有姓氏。”
牧州府一看就是剛修好,裡面還亂成一團,官員們抱着文書無頭蒼蠅般四處亂跑。看來過勞加班的傳統自古就有,見到這熟悉又悲催的畫面,聞霄竟有些歡欣。
秣幫她建了籍,自此牧州便有了一個叫聞清的女子。
“接下來要做什麼呢?不如來和我同住,我是個打鐵的,雖然窮了些,房子在鋪子後面,還是能給你辟出個單間。”秣爽朗的笑了起來,“不嫌棄就暫住下來,湊合湊合,日子久了再做打算。”
聞清看着眼前明媚的人,突然沒辦法拒絕,飽經摧殘的心也開始融化。
他們在牧州住了下來,伴着鐘聲,醒來聞清幫秣打雜,休息了兩個人各自回房。
漸漸的,兩間房合為了一間房。
又漸漸的,打鐵鋪的後院傳來了孩子的笑聲。
聞清的孩子也姓聞,因為秣說自己沒有姓,總歸姓聞的人沒幾個,算是給聞氏添丁了。
夫婦二人時常會懷念起晝夜分明的日子,而他們的孩子從來不懂得夜晚是何物。聞清便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日升月落,四季流轉,這才是世間應有的道理。
有時候,她也會說起大寒山上一位多情的仙人,眷戀人間,平等的愛着每一個人世人。
終有一天,連秣也記不得月亮到底是何模樣,聞清意識到,自己該走了。
她給丈夫留了張字條,道:“我與一故人有約,要帶他去看廣闊的世界。”
在萬家酣睡之時,聞清披着日光,背起包袱,踩着沉重的鐘聲出發了。
她走過名山大川,看過列國風貌,時常把那片尾羽捧在手心。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聞清走遍世間的每一個角落,她看到高樓蓋起又傾塌,看到廟堂之上的人改換了姓名。她發覺自己在世間遊走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似乎遺忘了什麼事情。
到底是什麼呢?
聞清走在繁華的京畿,看着祭祀的人牲一車車運走。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經不複存在的事實,原來她一走已是千年,走到□□消亡,隻剩下執念在世間遊蕩。
她癡癡看了一眼手中的尾羽,釋然地笑了。
彼時京畿正是一位權臣風頭無兩,家家戶戶都傳頌這家人的故事。而在東之大堰,一位姓聞的青年才俊挖出了神明的屍骨,用它造出驚世駭俗的雲車,讓人類上天入地不再是幻想。
終有一天,人脈靠着自己的雙手和智慧比肩神明。
聞清已經太累了,她走到了京畿那戶權臣的府邸前,将尾羽放在彩鳥像後。
嘹亮的嬰兒啼哭聲傳了出來,驚動了門前的守衛,他們喚出了府裡的夫人。夫人驚詫地抱起孩子,四處尋找,并沒找到孩子的父母。
她低頭慈愛地看着小孩,越看越合眼緣,笑盈盈地抱着孩子,轉身走入府裡。
這一切盡收聞清眼底,她擡頭看了看府上的牌匾。
祝府。
聞清釋然的笑了,自覺給這尾羽選了個好門戶。她喃喃道:“這一次,我不陪你了,你自己去看廣闊的世界吧!”
她的神魂消散在天地間,化作一縷清風,吹過了祝氏的門扉,吹向念念不忘的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