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覺了啊。
竟然。
心湖像是有片羽毛落進去,雖然水波震動,但,仍舊平靜無聲。
似乎,意料之中的平靜呢。在文森特的規劃裡,也沒想過能永遠瞞過尤依。她是個聰明細心的少女,總有一天,她會猜到的。
當她猜到的時候,他也不打算搪塞。
“是,”文森特說,“從在佩拉女公爵的府邸第一次見到你開始,你流淚的時候,我就會心口刺痛。”
多麼平靜的話語。
尤依在這一刻幾乎不能理解,為什麼不管遇到什麼,文森特都是這樣從容的态度。比起亞特蘭蒂斯的神,他才更像是高坐在祭壇上,不論周身有怎樣的風雨雷電,都波瀾不驚。
“為什麼?”尤依問。
為什麼我流淚,您會心口痛呢?
“我也不知道。”文森特隻是輕笑一下,“這個世上奇怪的事情,無法解釋的現象太多了,即便是我,也有不曾踏足的領域。”
尤依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在下沉,還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碎掉,“所以,您收我為弟子的原因,實際上是這個嗎?”
“是。”
排山倒海的墜落感,就在這樣看似随意平靜的對話中,轟然撞在尤依的心牆。她從沒有問過文森特,為什麼看中并不多麼耀眼的她,她隻是想,原因是什麼都無所謂,隻要她能去更好的平台提升自己就可以了。不是沒有懷疑過,不是沒有設想過,卻都不覺得很重要。可當真相終于被戳穿,直面擺在眼前的盛大的誤會時,尤依才驚覺,湧上心頭的失落、難過,以及被欺騙隐瞞的氣憤,并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尤依甚至感到痛苦,覺得心像是被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您就是為了将我放在身邊,降低風險,是麼?”
文森特道:“是。”
尤依蓦然吼道:“真是令人窩火的誠懇!”
文森特歎了口氣,想要撫摸尤依的頭頂,就和之前每一次一樣。但尤依卻像是豎起了毛的兔子,向後退開避過。
文森特的手僵在半程,最終,放下去,平靜之下終究是洩露出絲絲的悻悻之情。
“是我沒有和你說清楚,我的責任。”
可聽到這句話,尤依心中泛起的酸意卻驟然濃烈起來。她怎麼能這麼吼文森特呢?在這整件事裡,她除了沒有被告知隐秘的真相,文森特還有什麼虧欠她的嗎?
他對她傾囊相授,她在教廷就如同在自己家裡一樣,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走到哪裡都頂着“教皇冕下的弟子”這個無敵的光環。人們仰望她,神父修女們敬重她,連帝國那些不可一世的大貴族們,都要為了能邀請她共舞而活像一群争奪交.配.權的孔雀。
明明是她享受了那麼多文森特帶給她的好處,又有什麼資格向他發火?
何況,一開始就決定不問緣由全盤接住這支橄榄枝的人,不是她尤依嗎?
越想越愧疚,眼淚又要落下來,尤依趕緊用雙手按住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哭。眼淚被按回去了,眼眶還是熱的,喉嚨裡很癢,尤依深呼吸讓自己緩過來,她向文森特深深鞠躬下去。
“老師,對不起,我出言不遜,我……是我沾了您的許多光。”
對的,許多。
在這将近一年的時間裡,文森特甚至連一句不許她哭的命令,都沒有。他就那麼默默地将她帶給他的痛苦,全都承受了,哪怕病倒。
“我怎麼能……我怎麼能怪您,應該是您怪我才對,我、我……”
這次,男人的手落在她頭頂,是熟悉的安撫,“不怪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一切也不是你的本意。”
尤依擡頭盯着文森特的眼睛:“所以,老師,到底為什麼我和您之間有這樣的聯系?我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弄清楚?我也看過很多教廷的藏書,卻都沒有記載類似這種事。”
“說不清的事,很多啊,就像發生在宰相大人身上的事,不也是匪夷所思嗎?”文森特的聲音越加溫柔,“如果這是命運的指引,就繼續這麼走下去吧。在盡頭處,或許,命運會給出它的答案。”
命運……
在尤依看來,命運是這世上最無情的東西,可也不得不承認,命運的安排猜不透、道不明,回憶起過去,隻覺得天翻地覆。短短一年,她經曆了尋常人根本不可能經曆的大起大落,現在再回望那個在北都的廢墟裡抱着膝蓋無聲哭泣的少女,就像是隔了一世似的。
都是命運的指引……嗎?
尤依搖搖頭。
不,她不相信命運,她隻相信手中的槍。
可就算是神明,也逃不過命運的安排不是嗎?阿特露彼絲、夏炎、塔羅……
站在原地發愣,回過神的時候,眼前是文森特前行的背影,尤依心裡忽然湧出一種莫名的迷惘。
見尤依沒有跟上,文森特停下腳步,回過身,“尤依?”
他朝尤依伸出手。
逆着光,尤依的視線自他的手向上,寬闊的肩膀,黑色的眼睛。
“走吧,一會兒,阿特露彼絲的冥誕儀式,就要開始了。”
或許是他臉上的笑容太安心,尤依心底的那一點迷惘,開始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