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在臨近海邊的地方，有一座廣場。
和聖都的廣場很像，潔白的磚，白的像是貝殼和海浪湧上的碎末。來到這裡，能看到遠處起起伏伏的山巒與宮苑，能看到夕陽下蒙着一層溫暖紅紗的無淚之海。
沿着廣場盡頭的台階向下，坐在這裡，海水在足下一浪一浪拍打過來。塔羅攏過冰青色的長直發到身前，發尾将将挨到海面，欲觸未觸。雪白的手在長發上跳躍着，溫柔的眼中噙着點點夕陽的光。
尤依坐在旁邊，看這一幕，有些出神。
自己是怎麼和魔王單獨坐在這裡的呢？以前從沒想過這種事。
更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什麼，竟不覺得恐懼。
以往曾在腦海中想過多次欺詐魔王的模樣，恐懼着對方逼到她面前。真到了這一刻，卻發覺内心竟是莫名安穩。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文森特，尤依啟唇對塔羅說：“我從沒有想過，欺詐魔王是您這樣子的，您還想招募我做您的信徒嗎？”
塔羅溫柔地繼續手上的動作，“有什麼要問的，都一起問了吧。”
不回答她的問題……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不再纏着我當您的信徒了？”
“你不是無論如何都不願嗎？”塔羅喃喃，“看我的心情吧。”
尤依眉心輕蹙：“「雪新娘」是您在伊普爾大陸的假身份嗎？”
“嗯。”
“您親自參與荊棘聖教的活動？”
“圖一個樂子罷了。”塔羅道，“千窟之地是個沒有生機的地方，總那麼呆着，千年萬載，總也是有些無聊的。”
尤依又問：“您知道荊棘聖教其他長老的身份嗎？”
“沒有興趣知道，不過他們都是人類。”塔羅說，“一代一代的換，也不知道換過多少代。隻有我始終是我。”
“您……為什麼願意心平氣和與我說話，還将這些事情都告訴我？對您來說，我隻是一隻蝼蟻。”
塔羅莞爾一笑。尤依不禁呆住。這笑容太溫柔，太夢幻，像春天飛舞的蝴蝶，像是綠草中開出小小的花，竟讓她一時生出些手足無措的滋味。
“你還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從一開始就那麼執着，還跟我打賭，拿自己的人生賭，拿自己的命運賭，最重要的是還赢了。這樣為了心中的目标一往無前，一切都可以舍棄的人，真的是……”
尤依失語。黃昏的海邊很安靜，隻有海浪纏綿的聲音，這讓彼此的呼吸聲都被放大。尤依覺得更手足無措了。
這個女人，還是那個戲耍佩拉姐，戲耍梅蒙同學，笑盈盈品嘗着她們痛苦的欺詐魔王嗎？
“佩拉姐與内維爾先生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塔羅未答，卻是說道：“我知道你想殺了法爾奈絲，從一開始就知道。”
被打斷問話，尤依蹙眉。
塔羅看着尤依的眼神，很是認真，說出的話讓尤依微微變了臉色：“但我奉勸你，放棄你的目标。”
“我不會放棄的。”
“非要以卵擊石不可嗎？”
尤依想了想：“塔羅大人，剛剛您和法爾奈絲在天空中交手，我全都看見了。我知道那是現在的我想都沒法想的境界，但我一定會一步一個腳印走過去。”
“你太天真了……”塔羅道，“你真的以為，随便一個人，都可以修煉到與神魔比肩嗎？文森特那樣的曠世奇才，多少年才能出一個？”
“我不在乎，也不會想那麼多。”尤依堅定地直視塔羅，“我隻知道，我一定要走到底，哪怕最終發現不過是可笑的執念，但在結論出來之前，我都不會放棄。”
“真的……非要殺法爾奈絲嗎？”塔羅喃喃着，眼裡的悲傷緩慢溢出。尤依被這悲傷灼燒到心，不解地看着塔羅，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悲傷。
為自己嗎？為自己這個不自量力的可笑蝼蟻嗎？悲傷她一輩子都要蹉跎在虛妄中嗎？
對他們這些活過千年萬載的存在，自己這種将短短幾十年生命都花在妄想上的人，可悲到極點吧。
“我不會動搖的，塔羅大人。何況……”尤依的眼神尖銳幾許，“您以雪新娘的身份給我看過将來會發生在老師身上的事，我曆曆在目，我不信這是真的，但更不能允許法爾奈絲真的讓那樣的場景出現！”
“你……”塔羅無言了許久，夕陽籠罩在她單薄的身影上，好像在她身後拖下一條凄迷的暗影。很久很久後，她擡起頭來，仿佛是下了什麼決心。
“既然如此，那，我就助你一把。”
什麼？
尤依還沒理解這話的意思，周圍的景物，石磚、海水、山脈，全部像是拉開的帷幕那樣向兩邊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座堆滿了血和屍體、神魔之間戰得昏天暗地的長橋。
她又回到了思念幻境中！
尤依從槍套中扯出「凜冬」，魔法彈上膛，一邊高聲問：“塔羅大人，您做什麼！”
身邊已經沒有塔羅的蹤影了，隻聽到她的聲音，均勻的分布在每一個角落。
“把你的潛力發揮出來，所有的，一絲不留。否則，你就一輩子留在這裡吧。”
試煉，塔羅給她的試煉。尤依明白了。就這麼強行加在她身上，她該生氣還是感謝，等會兒再說吧。現在，她要——
又是震天動地的殺伐，身側是肆意飛濺的血，是相撞的兵戈，騰飛的魔法，是殘肢斷肉。岚雨從身邊飛過，一雙眼像是要噴出血來。弓箭，攜着雷霆萬鈞的神力射中岚雨。被釘在地上的小女孩，捂住傷口的五指間血流如注，悲憤嘶吼：“阿特……露彼絲……”
轉瞬，手中「凜冬」變成了金色的弓。尤依拉滿弓弦，指尖因為過于用力而紅的充血，刺痛沿着手指蜿蜒進入腦髓。
箭簇尖指着的地方，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一頭水波紋似的黑色長發在腥風中揚起，絕望而瘋狂：“用我送你的弓箭，指着我嗎？”
魔力化作的箭射出，尤依忽然覺得心痛，這痛苦來得太劇烈，太兇猛，一瞬之間如海浪将她吞噬，如大雪将她湮沒。這不是她的情緒，是來自四千年前陣亡的阿特露彼絲女神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