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經過一個無眠長夜,第二天太陽依舊照常升起。
它公正地懸在那裡,不以任何人的祈求為轉移。
它将光芒平均分給大地上的一切,無論清貧還是權貴,低劣還是高尚,都沐浴在這無私裡。
不可阻擋、無處遁形。
這邊秦家父子倆才剛用過早膳,那邊宮中就急急傳來旨意。
特命秦川暫代禦前戍衛總領一職,負責三日後南夏使團,遊曆京城時的保衛工作。
除此之外,還另有一道即刻進宮面聖的口谕。
秦川不敢延誤,匆忙打理一番後,就跟着傳旨内監一路趕往宮中。
路上,心裡或多或少有些疑惑。
照理說,三日後使團參觀都城,沿途保衛工作早已做好部署。
況且巫馬太師也有自己的親信随從,根本用不着自己這個,尚未正式認領官職的将軍之子。
當然了,這些疑惑,在見到韓凜後全都不攻自破、迎刃而解。
隻是這理由,聽起來有些哭笑不得。
秦川入殿時先是照着規矩,行禮參拜。
可還沒等穩住身形,他就被這位摯友一把拉起按到了椅子上。
韓凜自己,則就近坐到了秦川身旁。
兩人如今身份懸殊,秦川心知如此行事大為不妥。
待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對方一句——
“這次有你陪我,我就放心了!”
堵住了所有去路。
他看着眼前的昔日同窗。
黃袍加身、玉冠束發,清俊面容已隐隐可見帝王威嚴。
笑容依舊那麼好看,如同天上太陽一般耀眼。
對着自己,亦全無疏離之感。
就在秦川望着韓凜失神的刹那,面前之人朝後擺了擺手。
随即朗聲道:“來人呐,将朕備好的東西拿來!”
随着一聲應和,旁邊侍立的小内監立馬呈上套新衣。
冠帶鞋履一應俱全。
以紅色為主,銀色夾雜其間作為點綴,更有金色束冠為其點睛。
一眼看過去,是說不出得威風凜凜、青春洋溢。
“快,試試看!”韓凜笑着拉起秦川,随手就往他身上比劃。
而秦川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有些不好意思。
心下想着,對方果然還是沒變。
皇帝樣兒僅維持了短短一刻,不大會兒就露餡兒了。
韓凜瞧着對面微微紅起的面頰,忽然狡黠一笑。
上半身趨近道:“秦将軍今日怎得這般扭捏?跟個大姑娘似的!”
說完,眯起眼睛牢牢盯住對方。
眸子裡的笑意,愈發意味不明。
顯然韓凜的目光,比話語更有殺傷力。
秦川飛快接過衣服,逃避似的四下張望着,想找個能夠換衣的去處。
一旁的内監總管孫著立馬會意,擡手便引着秦川往偏殿走。
邊走,邊聽到少年悅耳的聲音傳來。
“我現在還不是将軍呐!當然,将來一定會是!”
更加濃稠的笑,化開在韓凜臉上。
他在殿中不停踱着步子,感覺腳下簡直要開出一朵花來。
不一會兒,少年爽朗動聽的音色,由遠及近。
混雜其中的驚喜感歎,像極了隻嗡嗡叫的小蜜蜂。
“嘿,這身衣服可真合身!”
韓凜忙回頭去看。
但見這套紅色衣裳,襯得少年身姿,愈加挺拔高大。
金冠将黑發整整齊齊束在腦後,隻餘鬓角旁幾縷。
随着步伐微微顫動,更顯面如冠玉、豐神俊朗。
一時的恍惚,秦川已走到韓凜身側,語氣疑惑。
“發什麼呆啊?我身上有奇怪的東西嗎?”
韓凜這才趕忙收斂心神,以笑容躲閃着秦川的問題。
“嗯,果然合身!”
“對了,我正想問你呢,這衣服怎麼會這麼合适?并沒見你派人,上門給我量尺寸啊?”
秦川打量着自己身上的錦繡紅雲,用手緊了緊腰間的銀色束帶。
“何必這麼麻煩,讓他們按着我的尺寸做就行啦!”
韓凜含笑坐回椅子上,端起杯茶就喝了起來。
“你是不是想讓我穿着這身行頭,陪你接待南夏使團?”
秦川岔開了話頭。
覺得韓凜那異乎尋常的熱情,有些難以招架。
雖說這份熱情,以往一直都在。
可不知為何,秦川還是感覺,自從韓凜成了天子,這份熱情就變得更加熾烈了。
不知是自己礙于身份顯得拘謹,還是因為對方處于孤寒高位,過于寂寞,想找人說說話。
“還是小川最了解我!由你做我的貼身護衛,任誰看了不得贊歎一句英雄出少年!”
韓凜目光灼灼,毫無閃避之色。
“何況我初登大寶,也該有些新面貌才是。”
“哎,先說好啊,聖旨是暫代總領!以後我可是要上戰場、當将軍的!”
秦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隻能勉強接話。
韓凜倒也痛快。
“好,好,我知道啦!那就請秦将軍先回去好生休息,以便日後相随護駕吧!”
秦川笑着答允了句什麼,潇灑行禮後轉身出了殿門。
卻冷不丁,被正當午太陽晃了眼睛。
他徒勞地用手去遮,心裡總想起韓凜的笑容。
閃耀奪目,一如日光……
将軍府中,待秦川離家後,秦淮也叫人備了馬車。
一路出城而去,及至山腳下一處僻靜院落。
那院子雖不大,好在收拾得很整潔,給人一種古樸清貧之感。
一圈兒籬笆漫不經心地圍着角上小屋,屋檐低矮。
門前幾把竹椅,掃把邊上搭着條白色手巾。
院子中央的石磨上放着套書寫用具,一把竹笛壓着寫好字的紙張。
看得出,屋主并不是勤于農活的人。
秦淮下了車,整了整自己衣冠。
從袖中掏出名帖交給管家鐘禮,命其前去扣門。
鐘禮慎重接過,依然面有難色地看向秦淮。
後者卻并無異樣。
隻是像以前很多次那樣看着院子,身姿筆直,目光堅定。
在心裡深深歎了口氣後,鐘禮上前扣響門環。
恭敬道:“蕭先生,我家老爺求見。”
門内寂寂無聲,幾片落葉被風吹動,從籬笆間隙鑽出來,又往遠處去了。
秦淮還是那樣立着,沒有一句言語。
鐘禮待要再敲門,卻被他揮手制止,隻得作罷。
眼看日頭逐漸升高随即開始西斜,門内門外始終寂靜一片。
鐘禮等得累了,身上也爬滿了秋日的寒意。
他看向秦淮,又是不解又是擔心。
他知道,院中之人是老爺要為少爺請的新師父。
一連三月,老爺隻要得空便會前來拜訪。
可沒一次能順利見到這位“蕭先生”。
況且每次都是這樣,老爺取出名帖讓自己前去扣門,還隻準通報一次。
之後就這麼站着,直到黃昏才離去。
下一次呢,仍是如此操作。
鐘禮不知道這位蕭先生到底有什麼來頭?
為何要擺這麼大的架子?
更不知道自家老爺,為何如此執着?
在他看來,古時的三顧茅廬,也不過如此。
那位蕭先生,何必把事兒做得這麼絕呢?
就在鐘禮望望天色,盤算着差不多要回去時。
秦淮忽然移動步伐,走向緊閉的門扉。
對着合攏的大門行過一禮。
“秦淮心知先生不願踏足仕途,更不願與官家來往。然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亘古難變的道理,大争之勢已初現端倪,實非人力能夠左右。先生既不願見生靈塗炭,何不為天下百姓盡一份心力呢?”
院内依舊沒有動靜,秦淮長歎一聲,準備上車離去。
可就在邁步的當口兒,那扇從沒開啟過的門扉,竟從裡面打開了。
隻聽一個十分稚嫩的聲音說:“我家先生請秦将軍入内一叙。”
鐘禮欣喜地叫了聲“老爺”,再看秦淮照舊神情自若。
他稍稍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吩咐道:“都不用跟着,我一人進去便是。”
随着底下人一聲應和,秦淮踏進院門。
為他引路的小童在前面跑着 ,路過石磨處拿起上面的竹笛,一下子就鑽進了屋裡。
接着,便是一陣笑聲。
秦淮停在檐下,很是客氣地詢問:“蕭先生,在下入内,可否方便?”
又是那個稚嫩的聲音:“秦将軍快請吧,我家先生正等着呢!”
秦淮這才撩開簾子,走進去。
而被稱作“蕭先生”的蕭路,此刻就立在窗前。
一襲青衫整潔素靜,臉上線條也是冷的。
秦淮走近幾步,隻覺依然無法将此人看清。
這位蕭先生,就像個極淺極淡的影子,從月光裡走來。
蒙着月影清輝,出塵絕世,未染纖塵。
哪怕有絲縷氣息透過來,也總給人一種蕭疏之感。
他覺得眼前之人,好似一盞亮在佛前的長明燈。
從點燃的那一刻,就在等待寂滅。
有一種,寂寞枝頭花開正好的寥落美感。
“好了,這個給你,去玩兒吧。”
蕭路轉過身,并未看屋内來人,隻摸着剛剛那小童的腦袋,拿出幾枚銅闆遞給他。
小童開心地蹦起來,伴着陣笑聲飛也似地跑出屋外。
待小童動靜消失後,他才看向秦淮方向緩緩開口,聲音也是冷的。
“方才秦将軍一番話,好像已經确定,将來一統天下的必是中州?或者說必是秦家?”
不等來人作答,蕭路轉了話鋒,語氣渡上了一層寒。
“可據在下所知,南夏新皇也在謀求統一之法,這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吧?”
秦淮沒有作答,往前走了兩步再施一禮。
“在下此番前來,隻想請得先生出山,入府為師,教導犬子民生之計、安邦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