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蕭路笑起來,如霜雪映月,凜冽蒼茫。
“秦将軍乃當朝重臣、名門之後,府中還缺教導師父不成?竟需多次登門,造訪一介布衣?我蕭路自問沒有如此才能,您還是請回吧。”
看面前之人的态度,秦淮心知今日不将話說清楚,怕是請不動了。
他将手攥緊又松開,一聲歎息消弭于唇邊。
“先生不必過謙,您的能力如何秦某自是清楚。同樣在先生面前,在下也無甚隐瞞之處。”
“不錯,秦某的确認為,将來一統天下的必是中州,秦家則會是其中十分重要的助力。”
蕭路笑得愈加嘲諷,影子也終于有了些實體。
可這實也是虛的。
如一團孤墳裡飄出的冥火,閃動着不甘的怨和恨。
“中州三十七年,後裕梁帝诏天下,願歸順中州,此後世世子孫皆為中州之臣,代代子民皆為中州附屬……”
蕭路一面念誦一面盯着秦淮,神情平靜無波。
“史書中草草幾筆,就将萬千後裕将士生死囊括其中。這難道,就是将軍所說的一統天下?”
“是。”秦淮聽懂了壓抑之下的悲切。
思索片刻重新開口道:“史冊間一筆書,便是沙場亡魂萬千,成王敗寇向來如此。”
蕭路又笑了,這一次他笑得豪邁悲憤。
很像燃到盡頭的燭火。
“向來如此?說得真是輕松啊,秦将軍不愧為中州大将!”
“自古以來,每一次王朝更替,總要有人做出犧牲。”
秦淮并不惱,仍保持着沉實平和的語調。
“不錯,尋常人的犧牲不過是上位者一念之間。我知先生祖上為抵抗中州,團結百姓死守都城。”
“可一朝城破,君王請降,那些忠心的将士和百姓卻成了謀逆之衆……”
秦淮沒有再說下去,而是适時将話題拉了回來。
“所以這一次,秦某來請先生出山,就是為避免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
“呵呵,這話倒是新鮮。将軍不會認為,謀逆之人的後代,有如此本事吧?”蕭路面色和緩下來。
縱然他厭惡戰争,對官場朝堂也有些敵意。
但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人的确足夠坦白真誠。
“隻有經過亡國之難的人才懂得蒼生疾苦,才能在每一步上給他們留下退路,不至把事情做狠做絕,使百姓遭難、忠孝蒙冤。”
秦淮繼續說:“秦某想請先生教導犬子——戰争不在于殺伐而在于新生,能安民心者才是上将才能。”
蕭路沒想到,當今世道還有人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得開始細細打量秦淮。
的确,這人和一般武夫不同,周身沒有殺戮之氣。
談吐文雅爽利,行事作風儒雅得體。
端立在人眼前,身姿偉岸高大。
面上雖已有了風霜痕迹,但雕琢得好似格外用心。
一雙眼睛光華流彩,眼神更是磊落坦蕩。
雙唇的弧度,像一直帶着抹笑意,是種寬容的威嚴感。
“有将軍這樣的父輩,令郎不必他人教導亦可成材,何必執意相邀呢?”
蕭路終于還是活動了,可還拿不定主意、下不了決心。
秦淮聽出話中的松動之意,忙行了個執手禮。
“朝政繁忙,此後秦某恐怕會俗務纏身,對犬子無暇多顧。”
“他雖有些天分,但到底年輕氣盛。怕走了歪路,沾染上好勇鬥狠、剛愎自用的習氣。到那時,一切就無可挽回了。”
秦淮說到此處,竟不惜單膝跪地。
“所以秦某懇請先生,入府為師。”
面對這突然一拜,蕭路很是驚愕。
即便說自己真是萬中無一的人才,來人也不至如此纡尊降貴,甚至委曲求全。
他态度軟化下來,最終點頭道:“好,四日後辰時整,蕭某定當遵照約定入府為師。”
“但在此之前,将軍還需與蕭某約法在先——在下乃一介布衣,不願沾染官場中事,更不願涉足朝堂。”
“多謝蕭先生,先生既如此光明磊落,秦家也絕不會令先生為難。若有絲毫怠慢,先生可随時請辭離去。”
秦淮痛快應下要求,語氣間可見波瀾。
“好,那蕭某就與将軍一言為定。”蕭路也以拱手之禮回敬。
從草舍出來後,秦淮吩咐管家務必清掃好别苑。
鐘禮有些不解。
“老爺,為何是四日後呢?難道蕭先生還有什麼顧慮?”
“那是南夏使團的返程之日,此後秦家上下也不必跟着忙碌了。”
秦淮又回頭看了看那間屋子。
“這位蕭先生,想得可真周到啊……”
這邊秦淮披星戴月而歸,那邊宮裡穆王卻忙得一刻不得閑。
這不,此時正着手都城保衛事宜的最後一次确認。
由于先前韓凜特别交代過,此行不必刻意顯貴也無須藏拙,皆照平日樣貌即可。
尤其不可影響城中生計,除幾處關鍵外,其餘地段都以保證百姓出行便宜為上。
起初,穆王是極力反對的。
如此做,固然可以與民同樂、盡收人心,但也過于冒險。
即使不考慮種種偶發因素,南夏使團也是不得不防。
但韓凜執意如此,還說已有萬全之策,定不會出任何差池,自己才隻得依了他。
穆王擡頭看着黑黢黢的天兒,天上群星璀璨、皓月當空。
其中最亮的那顆北辰星,真是像極了自己那皇帝侄兒的眼睛。
衛軍統領的呼喚,将他思緒拉了回來。
“王爺,沿途各處均已檢查完畢、安排停當。隻是,東市那邊的秋日燈會……”
“在高樓上布好崗哨,各處要道也都派人守着,再添些兵丁喬裝成百姓,暗中護駕也就是了。”
衛軍統領還沒說完,就被穆王接過話頭。
言語間,似不覺有什麼不妥。
“真的不考慮關閉或延期燈會嗎?畢竟那日商販和行人都會很多,萬一有個閃失……”
衛軍統領面有難色。
穆王看他這心事重重的樣子,反倒笑起來。
拍着此人肩膀道:“哎,統領莫急!陛下說有萬全之策,我等就該全意相信陛下!”
“再者,中州内部目前一片安甯祥和,南夏使團總不至于在這種場合攪局吧?”
說完意味深長地瞥了對方一眼,又呵呵笑了起來。
“這……屬下明白了……”統領不敢再多言。
可在心中,卻對這位大權在握的穆王生出了些許疑窦。
窗外夜闌人靜、寂寂無聲,蕭路躺在床上轉動着竹笛,沒有半分睡意。
父輩們流傳下的故事,再一次響徹耳邊。
那一腔腔忠君愛國,一場場拼死抵抗,連同一字一句的誅殺與清算。
飄蕩在蕭路周圍,聚集起一團厚重的黑霧。
最初那霧裡的人影兒,還有個朦胧的樣貌。
不一會兒,就隻剩下斑斑血迹、點點淚痕。
直到攪揉成大片大片的殷紅,蒙住了蕭路雙眼。
在這樁說不清得混沌裡,卻有一個聲音始終格外清晰——
那是秦淮的聲音!
字字铿锵,猶如開山力斧。
說着絕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
一聲一聲,直從現實念進了蕭路的夢境……
轉眼間三日已到,秦川不等天亮就跟随傳召入宮去了。
秦淮倒是還跟往常一樣,先早起練功,然後看上會兒書。
其實,對于以私訪形式帶領南夏使團參觀都城,他心裡多少有些擔憂。
但秦淮相信,陛下和穆王肯定一早就做足了準備,何況還有秦川貼身護衛。
那孩子正迅速成熟穩重起來,再經蕭先生一番指點,也就可以放心了。
路上秦川馬不停蹄,穿着韓凜當日為他置辦好的衣裳就趕進了宮。
沒成想,入了内殿才發現,韓凜這邊擺了一桌子早膳。
見自己來了,忙招呼要一同吃飯。
秦川知曉此等做法,有違君臣之禮。
不好落座,但總忍不住要說對方兩句。
“天不亮就宣我入宮,還以為出什麼急事兒了!你倒好,自己四碗八碟吃得香!”
韓凜聽着對方唠叨,笑得愈發燦爛了。
接着伸手拽過秦川。
“行了行了,我把人都支走了!你啊就坐在這兒,咱們好好吃頓飯!往後這天有的是你忙,不吃飽怎麼行呢?”
看實在是拗他不過,秦川隻好在韓凜對面坐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邊吃邊聊,時不時迸發出幾聲爽朗的笑。
這讓秦川不自覺回想起,他與韓凜一起讀書習武的日子。
那時候他們也總是這樣,一起吃飯、一起聊天。
直到那場立儲風波席卷朝堂。
韓凜迫于身份壓力,不得不疏遠自己,這讓秦川很是難受。
可這些天來韓凜的親近,令秦川幾乎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隻是這回,似乎比過去更加火熱直接。
有時甚至讓自己手足無措,隻能佯裝不覺。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哪怕秦川裝得再真再像,最後都會在韓凜的堅持下妥協。
或許是他的神情語氣,讓人實在無法拒絕;
又或許是他思慮周全,給的台階讓人根本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不知不覺間,兩人把話題繞到了秦淮身上。
這時秦川才想起來問。
“對了,這次陪同私訪你隻叫了我來,守衛上沒問題吧?”
“我這不是怕你不自在嗎?老師什麼都好,就是對你太嚴厲了,有他在你不免畏手畏腳。”
韓凜說得倒是滿不在乎。
“我就知道又是你刻意安排!”秦川跟着笑起來。
“行了,說吧!是不是私訪完,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韓凜重重拍了拍秦川肩膀,大聲道:“我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随即他湊近秦川耳邊,壓低聲音道。
“其實,我是想等接待完畢,讓你陪我去逛秋日燈會!”
秦川着實吃了一驚,差點就從椅子上彈起來。
他勉強克制住聲量,低着聲音結巴道。
“你、你開什麼玩笑?本來私訪就夠危險了,還、還想逛燈會!”
“我都安排好了!咱們兩個一起去逛燈會,四下都有人跟着呢!”
韓凜依然是那副大咧咧的樣子,表情卻覆上了層落寞。
“我剛登基,還有機會能去看燈會……以後,怕是根本沒這可能了……”
是的,又是這樣。
秦川看着韓凜的樣子,再一次妥協了。
隻聽他小聲而堅定地說。
“放心,有在我,沒人敢傷你!今天咱們就好好玩一遭!”
說着,又往嘴裡塞了個小包子。
韓凜看着那不拘小節的吃相,笑容久久凝固在臉上。
開出一朵朵,豔麗的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