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囑咐穆王說,先讓陳先生父女在府裡歇息一晚。
明早自會有宮中内監,接兩人去早已置辦好的宅邸。
走之前,韓凜還特意加了一句:“後日龍體病愈,群臣早朝,引薦陳先生之事就拜托皇叔了。”
當一切都按計劃布置好,韓凜也平安回到宮中時,已然四下寂靜、悄無人聲。
他并不想驚動太多雙眼睛,隻着孫著并兩三個心腹内監,備好熱水新衣、湯茶小食等在内殿。
一番潦草梳洗過後,韓凜躺回到熟悉的床上。
忽然放松下來的舒适感,帶着無限空虛向他襲來。
酸痛不可遏止地,從筋脈肌肉裡傳出。
思緒紛亂嘈雜,回憶如碎片漂浮在腦海中。
一會兒是陳瑜亭的真知灼見、一會兒是周老漢家爐膛裡的火。
一會兒又是穆王與自己一樣激奮的眼睛,還有寒夜裡的那張笑臉和那雙手……
回想着每一個與秦川同塌而眠的夜晚。
他的緊張、他的窘迫、他的主動,都鮮活地如同近在眼前。
韓凜的笑也越來越柔、越來越濃。
整個人,像掉進罐粘稠溫熱的蜜裡。
周身圍繞着,秦川給的甜。
而雪山上那句隐晦告白,成了這甜中唯一的澀。
讓他在沉淪中,始終保持着清醒。
是的,韓凜并不打算就這樣退守。
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步,怎麼能放任彼此退回原處?
他想看秦川,為自己意亂情迷的樣子。
他想手把手,将對方引入自己設計好的情緣陷阱。
他想與秦川抵死纏綿,直至融進彼此的骨血!
呼吸聲逐漸粗重起來,眼前開出一片玫瑰色的花田。
半夢半醒間,韓凜似乎觸摸到了那個人。
那個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正帶着掠奪的盛氣。
侵占下所有神智,點燃了熄不滅的火花。
“去見他!馬上就去見他!”
這是韓凜早上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
可真是,一夕春夢無痕過,相思之處勝從前。
但一想起這些天手邊耽擱的政事,縱使心中再切,也隻好暫且壓下這股沖動。
而韓凜不知道的是,就在剛剛過去的同一個夜晚。
秦川亦是幾乎一夜未眠。
當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是不習慣少了韓凜在身邊,三更梆子都敲過去不知多久了。
這個發現,讓秦川有些進退兩難。
他清楚自己對韓凜的愛意,比能宣之于口的要重得多、深得多、更熱烈得多。
他當然也明白,韓凜心裡燒着和自己同樣的火。
秦川是多想就這麼擁住這把火,用自己的皮肉、骨骼和五髒,去感受它的燒灼。
直燒到兩人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這瘋狂到接近毀滅的想法,着實吓到了他。
秦川揮舞着手腳從床上彈起來,把被子一掀,大口喘着粗氣。
不是告訴過自己,要适可而止嗎?
不是下定了決心,回到京城便一如往昔嗎?
為什麼?
為什麼會繼續想要往前走,為什麼會想要走到最深處去?
為什麼确認過心意猶嫌不夠,竟想徹底占有?
這樣的自己,令秦川感到陌生。
就像受了什麼不可解的蠱惑般,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去見他,天亮就去見他!
依靠着這麼一點兒期待,他靠在枕頭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隻不過,夢裡的情況并沒有好多少。
秦川仿佛置身滾燙的煉爐中央,任由一條條火舌爬上四肢和肩頭。
帶着韓凜身上好聞的氣息,一聲聲喚自己“秦将軍”。
理智正在急劇焚毀殆盡,直到最後他終于沖破一切遲疑。
點起一把更大的火,對着夢裡的人兒壓了上去……
再醒來時,日上三竿,連鳥兒都唱過了好幾遍。
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形。
以前無論睡得多晚,讀書習武多麼辛苦,秦川都會在日出前起床,晴雨寒暑從無例外。
他匆匆忙忙下地,顧不得腦袋裡的暈眩和酸脹。
洗漱收拾一番後,又百無聊賴坐回到椅子上。
不管夜裡決心有多麼強,等天真的亮了,秦川又無可避免地猶豫起來。
“他肯定有許多公事要處理,分開前也說了後日安排朝會,現在正該是養精蓄銳的時候。”
他一遍遍叨念着,算是勉強把自己按在了府裡。
但這一天下來,家下人還是發現少爺有些不對勁兒。
不是把自己關在房間中不肯出來,就是時不時跑到府門口轉悠兩圈。
有時還會叫住人問前頭有沒有什麼動靜,看上去沒精打采、魂不守舍的。
有人說是少爺辦差辛勞尚未恢複,有人說是還沒适應休息狀态。
還有人小聲議論,他是把魂兒丢在了外面。
阖府上下,為此掀起一陣猜測,還是鐘禮覺察後,靠着管家威嚴平息下此事。
如此煎熬下,兩顆離得不遠但同樣年輕躁動的心,迎來了新皇登基後,最關鍵的那個日出。
這天一早,頭戴冕冠、身着龍袍的韓凜端坐在皇位之上,文武百官分左右而列。
齊呼萬歲之聲,使原本空曠的大殿一下子擠滿了莊重之氣。
待聽得一句“平身”後,衆人紛紛垂手侍立。
“朕前幾日身染微恙,不得處理政事,多虧穆王和衆卿兢兢業業,才不至出什麼纰漏。”
他的聲音中氣十足,雖是少年登位卻已隐隐可見帝王威儀。
“今日朝會,一為謝衆卿操勞社稷之心,二為向諸位介紹個新同僚。”
韓凜不欲過多叙話,手臂一揮帶起衣袖獵獵:“陳瑜亭!”
“草民在。”随着聲不高不低的應答,穆王身側轉出一人,跪在大殿中央。
其實甫一入朝,官員們便注意到了此人。
觀其面相十分陌生,卻能與穆王一同站在隊列最前方。
且看對方臉上,無有任何拘謹之色,心下不禁紛紛猜測起此人來曆。
“這是東蜀陳氏嫡系一脈——陳瑜亭,陳先生。”穆王适時發言,算是解了衆人心頭疑慮。
韓凜見狀,跟在穆王後面補充道:“陳愛卿,乃是朕千辛萬苦求得的棟梁之材,之後與諸位同朝為官,還望衆卿和睦,同為國家效力。”
“陛下聖明!”又是整齊劃一的一句,看不出恭敬之心,也察不到猜忌之意。
韓凜心下隻是冷笑,面上依舊和顔悅色。
“朕決定自今日起,由陳大人擔任禦塾長使一職,從三品。全權負責開設禦塾事宜,招攬講師、修編書目,便宜從事。”
此話一出,階下群臣不由得議論紛紛。
雖說陳氏一族乃東蜀名門,子弟皆為博學之人,陛下賞識也在預料之内。
可這從三品的位置,也未免過于優待。
好在這禦塾長使并非什麼美差,一無舊例可尋、二無陳條可依。
一切都需平地而起,當真累人。
“臣,謝陛下隆恩!”陳瑜亭的嗓音渾厚紮實。
在充滿猜疑的議論聲中,有着振聾發聩的力量。
如穿利箭穿霧,驅散了大殿上籠罩的陰霾。
在這些人中,唯有穆王和秦淮保持着一貫的淡定。
他們都是事件的知情者,明白這“從三品”不過是權宜之計。
這位陳先生的富貴,還遠遠沒有到頭兒。
首輔徐銘石也是一語未發。
但與面上的風平浪靜不同,此刻他心裡早已是翻江倒海、一地狼藉。
這位陳大人在陛下病愈後立即出現,時機如此湊巧,不得不教人生疑。
且看他一上朝就站在穆王身側,又得聖上親自引薦。
恐怕那從三品長使不過是跳闆,後頭還有更大的官銜等着……
“陛下,臣以為,此事不妥!”一聲反對铿锵有力,攪亂了徐銘石心裡的盤算。
向來以耿直中正聞名朝堂的方缜走出隊列,拱手向着殿上韓凜道。
這句話,簡直如晴空下的霹靂。
讓剛要散去的濃霧又圍了上來,凝成一團烏雲盤桓空中。
文武百官一個個皆斂聲屏氣,等着聽其後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