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朔楊駐軍副統領季鷹報,北夷兵馬破朔楊城。
燒毀房屋百餘所,殺戮百姓近千餘人,傷者不可勝計。
米糧、牲畜被掠奪者尚不可估量。
傷亡士兵七百餘人。
駐軍統領胡如歌戰死。
辰和元年臘月二十七。
不足百餘的内容,卻字字都淌着血。
秦川每看一行,心下就恨上一分。
他感到體内血氣正在瘋狂翻湧,頂得自己喘不上氣。
一股腥甜蔓延進口腔,是他咬破了自己嘴唇。
秦川擡頭去看韓凜,對方還是那樣站着。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雙手雖握着拳頭,卻沒有哪怕些微抖動。
更不消說那些,諸如捶打門框,或摔砸杯盤的動作了。
他就像一具被風幹的蠟像,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這是秦川最恐懼的事——
他知道,韓凜已經想明白了。
所以才會如此無力,連發洩都顯得多餘。
“我們……”他張口想說些什麼,來打破這層厚重的冰,卻隻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
“我知道,我們打不起……”韓凜終于給出了回應,語調平靜到可怕。
“騎兵隊尚在籌備階段,戰馬更是寥寥無幾,我們根本打不起。”
“輸了,邊地百姓更是生靈塗炭;僥幸赢了,也防不住下一次來犯。”
依舊是那樣平靜的語調,如一潭死水。
“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秦川一拳捶打在桌面上,渾身充斥着殺氣。
韓凜沒有回頭去看,隻重複了一遍:“是!血債血償!”
旋即又道:“小川,我們回去吧。”
完全聽不出悲喜。
“好,我送你回去!就到宮門口!”
秦川說着,一個箭步上前與其平行而立。
韓凜沒有再說什麼,随即往門外走去。
就這樣,兩個少年人一前一後,以一種決然的姿态,走進了面前這場腥風血雨。
而那間點着紅燭的卧房,他們終究沒能看上一眼……
馬車上,兩人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韓凜背窗而坐,看不清面目。
秦川覺得,自己面前像有一口深井。
沉痛深埋在井底,連悲憤都沒了聲響。
車輪隆隆前進,碾過昨夜的美夢,向着白日的現實飛奔。
就像時間從不流連于過去,哪怕有很多人、很多事,已經永遠停在了那裡。
也沒能撼動它,哪怕須臾。
随着馬車停穩,内監上來掀開簾子。
韓凜下車對孫著說:“連夜傳旨,明日一早宣穆王、徐銘石、秦淮、黃磬、陳瑜亭入宮商議要事。”
略微停頓後,他背對着秦川道:“小川,現在這情況,怕是容不得你清閑了。”
“天一亮封前将軍的旨意,就會傳遍諸臣。明日一早,你要和老師一起入宮面聖。”
“臣,遵旨!”秦川執手行禮。
彎腰一拜,重有千斤。
韓凜沒有回頭,隻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腳步落在地上,帶着決絕的堅毅。
接下來,馬車将秦川送至将軍府。
進了門,他一頭紮進自己房間裡。
枯坐在椅子上,等待着新年第一個日出。
可天色暗沉,猶如一塊凝固的黑鐵。
讓秦川甚至生出一種錯覺——
不知有什麼力量,能敲碎這固着的黑暗?
人們期待的黎明,到底還會不會來?
隐約間,他好像聽到府門被打開的動靜,是父親接到旨意了嗎?
想來,那些得到消息的大人們,今夜怕是都要和自己一樣,合衣無眠了吧?
其實在回程馬車上,秦川就察覺出了那份塘報的異樣。
從中州建國之初起,朔楊就不是個太平地方,尤其一進了冬。
北夷作為遊牧民族,缺少足夠禦寒的糧食。
時不時騷擾邊郡百姓,搶奪物資、劫掠牲畜,簡直可以算屢見不鮮。
所以每年一入了秋,邊郡長使和駐軍統領都會率領兵士百姓。
加固城門、檢修城牆,駐好防禦工事,抵擋北夷來犯。
這也就是為什麼,朔楊一直以來雖不穩當,卻也不至水深火熱的原因。
可這一次,太不尋常了!
且不說百姓死傷人數,已經超過曆年總和。
就連守城官兵傷亡都如此之巨,最後還賠進一個駐軍統領。
這是中州自建國之始,就沒有過的屈辱。
整件事過于反常和詭異,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并且,還出在中州自己人身上!
秦川知道,他能在短時間内想清楚的事兒,韓凜、父親和那些大人,隻會比自己想得更明白。
眼下撫慰傷亡、重建家園的确刻不容緩,但終究是些亡羊補牢之法。
即便用最快速度,揪出了朔楊城裡那個蛀蟲,也依然無法改變現有局面。
“對了,騎兵隊!”秦川猛得脫口而出,手重重拍在桌上。
“隻有建立中州自己的騎兵隊,讓北夷好好吃次苦頭,那幫嗜殺又貪婪的家夥,才能有所忌憚!”
直到這時,理智才真正撥開了怒火,在混沌中為秦川指出一條明路。
還記得曾聽父親講過,騎兵隊之所以難以建立,主要是因為花費過于巨大。
一匹優秀戰馬所需的糧草,能養活好幾個士兵,更不要說後期辎重供給了。
但現在,他們找來了陳大人,韓凜和父親亦有意組建騎兵隊伍。
那麼自己,至少可以傾盡全力,做好這一件事——
為韓凜、為中州、為那些苦守在邊地的将士,為那些去了的亡魂英靈,做好這一件事!
随着清晰的目标在腦海裡形成,東方也出現了一絲曙光。
雖然還很微弱,可所有人都知道,再等一會兒天就會亮起來。
太陽将再次照耀這片大地,黑暗和寒冷終将退卻。
遠處傳來零星的爆仗聲,這個國家的人們正在蘇醒。
他們盼着、守着、等着。
等着他們的君主為他們帶來好日子。
“所以,怎麼能氣餒?”秦川對自己說。
“所以,不能氣餒!”韓凜對自己說。
這鬼使神差的默契,是年幼起就鋪下的歲月沉澱。
經過時間洗禮,愈發顯得心有靈犀。
東方破曉時,秦川跨出房門,正遇上來找自己的父親。
父子倆對視一眼,齊齊向外走去。
另外幾架馬車,也從各自府門出發,向着皇宮彙集。
一場即将改變中州軍事格局的商讨,在這新年第一天裡,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