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以後,殿内明顯空了下來。
孫著見聖上并無倦意,便囑咐下面人送來,一份和胃粥并兩碟小菜。
韓凜看了看孫著,已顯出佝偻樣子的脊背,心下不禁有點兒唏噓。
他們這些,一直跟着自己的人呐,也是在暗處走慣了的。
其中煎熬苦痛,又豈是捱到天明就能好的?
好在,接下去的時間裡,自己和他們,都不必在黑夜裡走着了。
正想着,韓凜又轉過頭,看向了南夏的方向。
那個位置正對應着一扇窗。
隻要他在,那扇窗必定是完全打開着的,不分五冬六夏、晴雨暑寒。
他看着那個地方,久久沒有回頭。
仿佛窗外的宮牆寂寂、庭院深深,此刻移形換影到了南夏的土地上,對着桂樹搖曳、草木葳蕤。
而韓凜,就與那位素未謀面的、年紀相差無幾的南夏皇帝,隔坐相望。
從彼此的眼睛裡,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陛下?陛下?”一聲聲呼喚帶着關切,直沖腦門。
吳煜趕緊回過頭,正撞上巫馬擔憂的神色。
眼神有瞬間的失焦,随後他快速調整好了心态,換上一副活力充沛的樣子,道:
“您放心,與澄兒的婚事籌備一切順利,我定不會虧待她!”
“陛下情深義重,老臣自然是明白的。隻是如此規格,會不會過于鋪張了?”
巫馬素知吳煜崇尚節儉,自還是皇子時就以身作則,繼位後更是将奢靡視作洪水猛獸。
稱這些金香軟玉,乃是消磨鬥志的溫柔陷阱。
執意開省儉之例,雖因為底下官員辦事不力,走得很是艱難。
但依然堅持己見,緻力發揚儉省之道。
“我知道,以我曾經的主張,這一次是有些過了。”
吳煜笑了笑,眼神沉醉且溫和。
“我隻是,不想委屈了澄兒……天下人都說生在皇家、嫁入皇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但果真如此嗎?”
“王府裡,或許還有一絲清淨清閑可尋,若真成了帝王正妻,肩上的擔子和責任,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吳煜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疼惜之情,從他的心髒裡跳着,顫得他難過。
“母儀天下、統禦六宮、做萬千女子之表率……樁樁件件哪一項不是枷鎖,哪一處不是約束?”
“若澄兒是個男子,她早有了廣闊的天地,何至于要借父族榮耀、夫家光輝,才能得見外面的世界?才能讓天下人,知曉她的才德?”
巫馬完全沒想到,吳煜會有如此感慨。
順着他的話,細想下去也覺有理,不由得歎了口氣道:
“女子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乃千年教化所成,不是憑一己之力就可撼動的。好在,澄兒嫁的人是你!”
“把她托付給你,我和她故去的雙親,也就放心了。”
“老師放心,我吳煜今生,必竭盡全力護好澄兒,不使其傷心一分一毫!”
吳煜起身,對着巫馬行了禮。
言談中,全無對情感得含蓄避諱,隻有銘心刻骨得鄭重與堅定。
“老臣代澄兒和她父母,謝過陛下了!”
巫馬也站了起來,以跪拜之禮,承下了這誓言千鈞。
吳煜點點頭,又将心思放回了正事上,說:
“雖然對澄兒不太公平,可這次大婚,的确是我們觀察,中州那位新相的好機會。”
“呵呵,那中州小皇帝當真有些魄力!知道我們好奇,就幹脆派了他來行恭賀之事。隻是新政才開,就讓新相做使者,若出亂子可怎麼好呢?”巫馬道。
吳煜冷笑一聲,眼神寒下去幾分,說:
“如果不是籌劃得萬無一失,那就是過于自大自滿。當然了,最好是後者……”
有些夜晚注定是多事的,就像今夜。
有些人兒注定是多夢的,就像陳子舟。
自黃昏到現在,她手裡的針線活,便一刻都沒有停下來過。
父親用過膳就入宮去了,想來是為了後頭的新政,以及為出使南夏做最後的确認。
那自己這邊,也要加快些速度了。
正這樣想着,采薇又換了盞亮些的燈,道:
“小姐,不休息一下嗎?您已經繡了好久了,仔細傷眼。”
陳子舟停下手裡的活計,揉了揉眼睛,對着采薇笑笑。
“沒事兒,不剩多少了,趕緊繡完,父親出使南夏時,就能帶上了。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我不能陪父親遠行,别說他老人家不放心我,我也放心不下他的身體啊。”
“小姐,真是羨慕您,去過那麼多地方……”采薇說着,眼神裡滿是羨慕和崇拜之意。
陳子舟拉了她坐到身邊,笑着歎了口氣道:
“哎,那也是以前了……不過你既然喜歡,以後我就多給你講講,外面的事情。”
“真的嗎?謝謝小姐!”采薇的圓圓臉兒微翹着,帶着孩子氣得單純。
陳子舟看着此情此景,攜過她的手,勸道:
“采薇,咱們雖是我進了京後才相識的,可到底投緣。我也不止一次的和你說過,隻要你願意,我便立馬封一筆銀子,讓你離開陳府。”
“到時候你是回家贍養爹娘,還是尋得賢良夫婿,亦或者出去走走看看,都是好的……”
“不,采薇要和小姐在一起!”
不等陳子舟把話說完,采薇就急急插話,圓潤的小嘴巴嘟了起來。
“可跟着我有什麼好呢?從今以後,我是躲不開這四方的天兒了。頂多,就是從這個宅子,換到另一個宅子罷了……”
說到這裡,陳子舟落寞下來。
采薇沒有完全聽懂小姐的意思,隻勸她說:“無論您去哪兒,采薇都陪着您!”
“傻丫頭,那豈不是要讓你,放棄一生所有可能的精彩嗎?”
陳子舟心下酸楚,擡手摸了摸采薇的臉。
“男子的功成名就,父親也好、夫君也罷,或者是兄弟宗親,總要用身邊女子的自由來換。”
“想當初,還在鄉野的時候,沒有人知曉父親的名字,禮教自然抓不到我這等平民丫頭身上,現在……父親有了自己的天地,我便隻好淪落井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