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人看着普普通通,幾乎感受不到什麼鋒芒,最多也就是文人書生的樣子。
可幾句話說下來,就能感覺到周身散發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嘴頭子上比誰都和氣,實則早就建好了高高的一堵牆,任誰都别想靠近分毫。
直覺告訴巫馬,這并不是陳瑜亭針對自己的防範之心。
而更像是,他多年布衣生涯,所養成的一種為人處世的态度。
很淡漠、很豁達,随時可出仕亦随時可入仕,全然超脫于物外。
别人的悲喜不能動他,他也不在乎自身的喜怒哀樂。
“唉,從這樣的人嘴裡……是最難探聽出東西的……”巫馬心裡念叨着。
因為這樣的人,沒有欲望、沒有貪圖、甚至沒有恐懼。
抓不到弱點,就無法更進一步。
沒想到這一路上,倒是陳瑜亭先打破了沉默。
隻聽他贊歎道:“太師,南夏宮殿修建得真是别緻!皇家風範一絲不缺,又那麼精巧雅緻!”
巫馬應和着說:
“陳相眼光果然不俗!這宮殿在規劃初期,就是由人稱石橋先生的建築大師親自設計的。”
“後來他還親自督工,确保各項景緻,都與原先設想的一樣。”
話畢,還特意用手指了幾處,讓陳瑜亭觀瞧。
“建成之後,太祖皇帝自是滿意非常!專門設立了修繕部門,用以每年宮殿的維護和保養。”
“後來世世代代的太祖子孫,也都将保護宮殿作為一項要務,撥人、撥錢,努力維持當日修建好時的原貌。”
巫馬良雨說得很詳細,倒不是他真的那麼閑,而是要給自己尋找突破的機會。
“難怪,難怪!”陳瑜亭眼睛四下看着,欣賞地點點頭道:
“南夏還真是古今一心,上下一體啊!”
巫馬趕緊找準時機切入進去。
“哎,區區小事不足挂齒……倒是陳相近期在中州推出的新政,那才是高瞻遠矚、利國利民之策呐!”
沒想到陳瑜亭隻是哈哈一笑,十分自然地就接過了話茬。
“唉,太師有所不知,我如此做,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哦,世間之事,還有能讓陳相這般為難的嗎?”
巫馬良雨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他知道騙不過陳瑜亭,也不打算這麼做。
反正無論他接什麼話,面前的人都會說下去的。
果然,陳瑜亭無奈地笑了笑,吐出口氣才道:
“南夏是坐在金山銀山上的國家……土地肥沃不說,氣候還好,莊稼種到地裡自己就結了,還一年結好幾茬。”
“可中州,因為地處北端,冬季漫長、嚴寒難耐,夏天暑熱往往綿延多月。”
“種下去的糧食,往往隻能收上來七八成,遇見不好的年景,連三四成都難保啊……”
巫馬看着陳瑜亭臉色,眉宇間的憂慮沉甸甸的,叫人隻是望上一眼,就要跟着一起愁悶。
“所以往年遇到天災,中州朝廷即便如何開倉放糧、免稅免租,凍餓而死、幹渴而亡的百姓仍不再少數。”
說到這裡,陳瑜亭停下腳步,看向巫馬良雨道:
“陳某新政,隻為解決國家糧庫空虛問題,隻想讓百姓在饑年,能吃頓飽飯。”
“這……陳相當真是用心良苦啊!”
官場混迹多年的巫馬看得出,陳瑜亭說得不是假話。
他的憂愁和歎息都是真的。
可其他陳瑜亭沒說的,巫馬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糧草不僅關乎百姓生計,更關乎軍隊建設。
此後,兩人在路上,又聊了些南夏與中州,在風土人情上的不同。
陳瑜亭依然保持着,疏離又坦誠的狀态。
巫馬不得不承認,若不是雙方立場不同,要各為其主。
自己是真心想交陳瑜亭這個朋友的。
但現在看來,拉攏是絕無可能。
即便探聽出來的都是真話,也很難找到破綻,繼續深挖。
中州使團一行,終于到了可供休整的偏廳,巫馬陪着笑将諸人都讓進了屋。
宮人們連忙端上茶水點心。
陳瑜亭依規矩先請太師上座,随後才吩咐衆人坐下歇息。
自己則在離巫馬最近的位置上相陪。
巫馬笑着用過茶,又招呼他們用點心。
陳瑜亭拿了一塊在手中,道:“南夏繁華之地名不虛傳,光這點心做得就不一般!”
衆人點頭連連稱是——
這些花樣和口味,在中州真可謂難得一見。
除非特意去百物街裡的南夏點心鋪找,否則平時很難吃到。
“既然諸位喜歡,那就多用些!大宴上規矩多,恐填不飽肚子也是有的!”
巫馬摸着自己的胡須,眉眼彎彎地依次看過中州使團衆人。
這次伴着中州新相随行的,單說官員就有二十人。
當然這還不算負責運送賀禮的侍從和士兵,可以算得上是大規模了。
且從他們的舉手投足,就能看出各個品級不低。
待人接物都很客氣周到,顯然是有人提前交代過的。
“衆位中州貴使,這些天在南夏住得可慣?”
巫馬調轉了方向,開始與陳瑜亭身邊的人攀談起來。
第一個說話的是個年輕人,相貌很是不凡,個子也高。
他大方一笑道:“多謝太師關心!南夏的官家驿站很是舒适,我們早已休整過來了!”
“是啊,南夏民風熱情奔放,我們一行不僅承蒙照顧,還逛了不少地方,長了不少見識!”
第二個搭話的人,比剛才那個年歲略長,口氣十分溫和穩重。
下面的人也都應和着,臉上皆有回味和羨慕之色。
“哎,可說是呢!”
陳瑜亭适時接過了話頭,切斷了巫馬與其他人的聯系。
繼續道:“尤其是這幾日的慶典,可真是熱鬧!在中州,也就七夕和秋日的燈會能與之一比,但仍是遠遠不及的!”
“聽說中州陛下已下令恢複民間娛樂百戲,想來很快就會熱鬧起來的,呵呵……”
巫馬找着話題。
陳瑜亭點了點頭。
“是啊,陛下有心與民同樂,隻不過還需些時日!但不管再怎麼熱鬧,還是遠不及此地啊!”
衆人一說一樂,時間過得倒也快。
當日頭快要偏西時,内監便來傳話說,清日殿已安排妥當,請太師和各位貴賓入席。
又是一番客套推卻後,巫馬良雨才和陳瑜亭一前一後地出了門,往清日殿的方向走去。
引路的小内監,聽着他們一路閑聊着,隻覺無趣得緊。
在那個中州大人口中的另一片國土上,好像什麼都沒有——
既沒有好看的房舍、又沒有熱騰的集市。
沒有大排場的宴席,更沒有好玩兒的雜劇百戲……
“那是個什麼晦氣地方啊?”
小内監在心裡想着,更加覺得自己能生在南夏,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雖然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成了宮裡内監。
可論自在舒服之處,并不比外面少多少。
他懷着這份與有榮焉的自豪、驕傲,加緊捯着腳下的步子。
平日裡彎着的腰,亦不自覺地挺直了。
像隻伸長脖子,在院裡巡視的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