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出來賣不掉的美酒,幹脆傾倒在河裡,甚至醉死了裡面的魚。”
“更不用說抹蜜、灑谷、踩芝麻這些慶祝習俗,所浪費的糧食和銀錢了。”
随着吳煜的叙述,巫馬的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
他怎麼會不記得那封奏折呢?
直到現在,想起那上面的一字一句,他還是會急火攻心。
恨不得揪出那些揮霍無度的蛀蟲,讓他們日日做苦役、夜夜餓肚子。
可法不責衆的道理,自己明白、吳煜更明白。
這一場裡,參與的商賈百姓又何止成千上萬?
不僅京城地界兒如此,其他地方亦是揮金如土、暴殄天物。
罰誰?
抓誰?
又去斥責誰?
早就抓不住個影兒了。
吳煜給巫馬斟上了一杯酒,歎了口氣道:
“雖說南夏地處優越,沒有彪悍之敵頻頻騷擾,五谷雜糧亦是連年豐收,百姓安樂富足。”
“可不管有多少家底,長此以往也總要揮霍一空的,等那時再哭天搶地,不是什麼都晚了嗎!”
“陛下所言甚是啊!”巫馬用力點着頭,如同一把榔頭,想要敲碎眼前的迷障。
他問道:“陛下可有想到具體的政策?”
吳煜回答:“這是自然!”
“第一,廢除所有以浪費糧食為慶祝手段的陋習,像前頭提到的抹蜜、灑谷等項全部禁止。”
“第二,給諸如酒品等,有着虛高估價的商品,訂立最高價碼,避免有人囤積居奇、哄擡物價。”、
“第三,監督飯莊、酒肆、點心鋪等處的鋪張濫用,尤其是在年節時。”
“第四,嚴查鬥雞走狗、娼門賭坊的聚衆之事,若遇财路來曆不明者,必刨根究底。”
“啧……”巫馬發出一聲不置可否的歎息。
“面面俱到,可牽連也是不小啊!若百姓能體會陛下苦心還好,若不能體諒甚至曲解其意,實在不好辦呐……”
“是!”不料吳煜十分幹脆,接着說:
“所以,在推行民間節儉令前,我會先下一道宮中皇室的節儉政策,從飲食起居各個方面,縮減開支用度。以視天子為萬民之表率,君民一心、上下一體之意。”
“陛下為了南夏子民,真是操碎了心啊!”
巫馬拱手拜了拜面前的年輕人,算是對他的認同和鼓勵。
雖然這樣的政令發下去,一定會碰到阻礙,可如果再耽誤下去,恐怕南夏就真要爛進骨子裡了。
吳煜端起酒杯,眼睛看向書房門口的方向。
好像在透過這扇門,往更遠更遠的地方望過去。
他的聲音有些飄忽,不知是這酒的原因,還是因為積壓的心事。
“中州那邊的第二批禮物已經送到了,是上次的那個副使率衆前來的。”
“我那好弟弟這次不僅言辭懇切,問及兄長與新嫂的康健,還纡尊降貴地叩頭請安,直呼自己禮數不周,未能親身前來侍奉,當真能屈能伸。”
巫馬看着吳煜眼中,極速冷卻下去的光芒,心裡也是一驚。
想着那小皇帝,也太肯下血本了。
他聽到自己,有些顫抖的聲音,“那這信……”
“我自然是好生收起來了,但滿朝文武早晚都會知道這一出……隻是早不如遲,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免得他們高興地喝花了眼,還做着南夏為萬邦之主的春秋大夢!”
吳煜恨得牙都癢癢,卻拿這樣的軟刀子,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抖動起來,看得出,是在極力克制心中的厭惡與憤恨。
接着吳煜笑了,笑容如鬼魅般凄慘猙獰。
然後,緩緩開口道:“您可知,這一次我那好弟弟,送來的是什麼禮?”
不等巫馬回話,吳煜就自顧自說了下去。
“是一套茉莉圖案的畫器,算不上名貴卻是下了十足功夫。”
“信中說,這是他特意命宮中匠人精心打造的,隻為博新嫂一笑。多了解、多周到、多會拿捏,真是……哈哈哈……”
驟起的笑聲如驚雷,伴着飛散在身側的發絲。
愈發像發了狂病的病人。
“哈哈哈,他真是什麼都算到了……這麼精美絕倫的茉莉畫器,我怎舍得不給澄兒呢?”
“當然,我沒有告訴她這些東西的來曆。現在,它們就擺在澄兒宮中的畫房裡。”
“我不僅時時得見,還能常聽她誇贊那上頭的茉莉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哈哈哈……”
吳煜仰着頭,聲音雖是笑着的,唇邊卻不見半點喜色。
更像是一頭兇狠狂暴的狼,渴望着鮮血的獻祭。
過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他的心緒才逐漸平複下來。
面容恢複如初,舉止也變回了平日的吳煜。
巫馬明白,這孩子肩上背負的東西太多。
縱使他再剛強、再英明,終歸是血肉之軀。
總有人的七情六欲、消沉失意。
南夏帝年輕的聲音又一次傳來,這一次竟是無殇無悅:
“老師啊……南北分裂已幾百年了……”
“古往今來,還沒有哪個偏安一隅的政權,能長長久久地安甯下去……曆史,留給南夏和中州的時間都不多了……”
“兩國之間總有一戰,且這一戰,必定會發生在我和他在位的時期……”
“而我與他,必定會有一個亡國之君,必定要有一人,以死殉社稷……”
這最後的話,讓巫馬頓覺遍體生寒。
仿佛心髒突然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被放幹。
隻留下冷靜的絕望,和清晰的殘忍。
書房外面,大紅燈籠一簇簇挂起,前廳的絲竹之聲不絕如縷。
自己的妻子和侄女,就在不遠處歡笑暢談。
可面前的這個年輕帝王,卻如此淡然地說着自身的生死。
這是多麼荒誕詭異的一幕,充滿了世事無常的嘲諷與倨傲。
這大概,就是天道的力量。
或者說,是曆史運行規則的力量。
任誰都逃不開、躲不掉。
不管你是卑微如蝼蟻,還是尊貴如帝王。
都隻是命運手掌上翻滾的塵埃,一個反複間就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
巫馬看着吳煜,年輕而英俊的臉龐。
一股莫名的巨大哀恸,從身體裡鳴動震蕩,終于還是沒入無言之中。
最後,他以杯中殘酒敬了面前之人,也敬了變幻莫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