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其大門緊閉,從外面看去仍是一副無人之态。
若不是有陣陣書聲傳來,還真誤以為此地依舊封存着,從未打開。
“奴才這就去通報。”孫著一抖拂塵,快步踏上幾個台階,就要扣門。
不料,卻被韓凜出聲制止。
“别打擾她了,咱們去那邊涼亭裡等着就是。”
說完,自顧自往西邊小亭子走去。
喚上茶,擺上點心,孫著便站到廊檐下。
望着亭中悠閑看書的韓凜,心中亦是無限唏噓。
這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呼吸淺短而急促。
還未有什麼大的動作,就已隐隐有些微汗,肩膀單弱地連件披風都禁不住。
孫著又想起了那個冬夜——
連秦将軍這樣的人,都未能勸動陛下。
可見他是下定了決心,要以搓磨自己的方式,來保全這個女孩兒了……
“孫著?孫著?”韓凜的呼喚由閑适轉為催促,足足叫了有三四聲,才算召回孫著的心神。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連忙跪地叩頭請罪。
畢竟未聽見召喚這樣的事,在内監總管這兒,可算大大的失職。
既無禮又不安于本分,實在是可大可小的罪過。
韓凜看着孫著的樣子,怎會不知他是在為自己憂心。
隻是淡淡道:“沒事,起來吧,朕就是想問問,今日初幾了?”
“回陛下,初五。再過三日便是清明了。”
孫著的聲音也恢複到往常的樣子,沒有波瀾更沒有喜惡。
韓凜将目光流連在書上的那句,“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旋即問道:“去将軍府時要備的禮,可安排妥了?”
孫著拜了一下,“陛下放心,一切都已打點妥當。”
“那就好……”
此時,依星樓的大門“吱呀”一聲,分左右而開。
卷走了韓凜的回應,也帶走了他的失神。
孫著看見十幾個年紀輕輕的内監宮女,自裡面魚貫而出。
每個人雖都行色匆匆,可口中還在反複念誦着剛才的詩,手裡拿着紙筆等物。
待人都走完之後,韓凜才起身邁向依星樓,正好碰上從裡面出來的陳子舟。
她的身後跟着采薇,兩人有說有笑,好像在着讨論什麼。
一看見韓凜,陳子舟便快跑了幾步,不待到近前就問:
“等很久了嗎?實在不好意思,今天講得有些晚了。”
語氣是熱絡的歡喜。
韓凜隻是笑笑。
“是來了一會兒了,看陳先生教書認真,不敢打擾,隻好恭恭敬敬地等在外頭喽。”
熟稔自然之處,還帶着對自家人的親近。
和韓凜一起步上回廊,陳子舟才笑嘻嘻說:
“謝謝你縱着我在宮裡開辦義學!要不是你護着,這兒哪裡能多出個陳先生?”
言談間,完全沒有小女兒的嬌态,而是如多年老友。
“隻可惜,隻能在依星樓這個地方……”韓凜話語中,充滿了遺憾之意。
“否則讓那些朝臣們知道,必要上疏勸谏,當真無用無知得很。”
陳子舟步履輕盈地跟在韓凜身側,知足道:“這已經很好了!我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有教書的一天!”
“雖然這是我從小到大就有的夢想,可每次隻要一想起,女子無才便有德的規訓,也就不敢再繼續奢望了……”
剛才還輕靈如百靈鳥的女孩,說起後面幾句,也不由沉下了步子,消失了笑容。
“我說過,隻要是能為你做的,我一定義不容辭。”
韓凜的保證猶如定海神針,每多聽一次就讓人多安定一分。
沒等陳子舟說什麼,他又接着道:
“對了,芳菲谷的桃花開得正是時候,你可以随時啟程去賞花。”
但這次,對方卻出乎意料地拒絕了。
“這回就算了吧,上個月因為爹爹身體欠佳,我已經回家好幾次了。正月裡,還去了青淙嶺賞雪、看松柏,如今再要出去,可着實有些不像話了。”
沒想到,韓凜隻是笑笑。
再一次用他動聽寬和的聲音保證道:“有我在,你不用擔心其他,隻一心做本來的陳子舟就好。”
“在我這裡,你永遠都沒有不成體統、不合時宜之說,隻要我能護着你的,一定為你打點周全。”
陳子舟繞到韓凜身前,停下腳步直直地看着他。
一口氣将憋在心裡的疑問,全都倒了出來。
“韓凜,自我入宮以來,你一直像兄長一樣包容着我,又像老師一樣引導着我,鼓勵我去尋找真正的自己,縱容我活得逍遙肆意。”
“可是你呢?在幫我尋找自己的時候,真實的你又在哪裡呢?這陣子,你身體越來越差,那間院子也不去了,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難道你做了這麼多,還不足以彌補先前的歉疚嗎?”
女孩越說越激動,一張俏臉脹得通紅,看得出是真為韓凜着急。
但韓凜依然以回避面對着她,明顯不想多聊。
因為在他看來,自己所做這些,與葬送女兒家終身幸福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
所謂補償,不過是傷害已經造成,一切無可挽回之後,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所尋的手段和借口。
從來都不值得提起,更不值得誇耀。
見仍沒能撬動對方意志,陳子舟也默默垂下了頭。
妥協道:“至少去看看他,好嗎?這些日子,他一定很想你……”
接着,便帶着采薇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唯餘歎息飄散在路上。
韓凜望着陳子舟離去的方向,心内五味雜陳。
他從沒有想過,一個深閨女子竟有如此寬大的胸懷和氣度,着實令人慚愧汗顔。
可也恰恰是這份體諒寬容,才讓韓凜的每一次思念與悸動,顯得格外自私。
無論是對于陳子舟還是秦川,他早已裡外不是人了。
這種夾在中間的煎熬,比服用多少未生散都讓他難受。
但這難受本就是自己該得的,不是嗎?
擡起頭,一個無聲的慘笑融化在唇邊,随後是他清冷的聲音。
“孫著,再從禮單上加個東西——此物,你務必親自去準備。”
心頭的寒冰,終于還是被砸開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