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反複掂量着,那句未出口的話。
回憶起當日夢中,見過的婦人跟孩童。
急痛交加之下,一陣嗆咳自喉嚨深處頂上來,嘴裡鐵鏽味兒更重了。
敲門聲輕重有序,驚動了廊下曬太陽的中年婦人。
她扶着腰剛想起身,屋裡男孩兒便竄出來,邊跑邊說:“娘,我去開門!您當心點兒!”
“好!”婦人笑着答應,小心翼翼邁下石階,手扶在柱子上。
瞧着紅潤潤、圓嘟嘟的小臉兒,秦淮蹲下身。
和顔悅色道:“你就是峰兒吧?”
蕭路實在受不了了,将頭擰向一邊。
可耳朵無論如何都關不上,任憑脆生生的動靜闖進來。
“是啊,叔叔怎麼知道?您是爹爹的朋友嗎?”男孩樂呵呵答話。
他雖沒見過這幾個人,心裡卻莫名覺得親切。
尤其是左邊立的那個,怎麼看怎麼像爹爹。
如此轉念,令男孩兒忙對來人作下個揖。
禮數周到、言語客氣:“爹爹出門執行任務去了,怕是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秦淮笑得愈發和藹,掠過對方話中解釋。
盡可能裝作平常樣子說:“是啊,我們是爹爹的朋友!就是他讓我們來了!”
“峰兒……”溫柔呼喚自身後響起。
男孩兒激動地跑回婦人身邊,拉着娘親喊:“娘,幾位叔叔是爹爹的朋友,說是爹爹讓來的!那爹爹,是不是馬上就要回來啦!”
“峰兒,娘想吃新下的酥梨……你去幫娘買些回來,好不好……”婦人撫摸着孩子臉蛋兒,慈愛之情溢于言表。
小孩子嘛,哪裡想得了這麼多?
一聽娘親想吃,立馬拿上錢小跑着去了。
路過秦淮幾人身邊時,還恭恭敬敬行了禮,當真似模似樣。
“幾位叔叔有什麼話,就跟娘親說吧!峰兒現在要事在身,先失陪了!”
如此人小鬼大的話,若擱在以往必定引來笑聲一片。
可現如今,沒一個人笑得出來。
無論是門外的,還是門裡的。
“秦将軍,鄧禹他再也回不來了,是嗎……”
婦人一面将三人讓進院子,一面用平到不能再平的語調問。
仿佛面前空無一物,剛剛那句不過是獨自絮語而已。
比痛哭悲号更令人難受的,莫過于心死之後得平靜。
秦淮一時失神,竟未能作答。
對面婦人,似乎也無需聽到答案。
望着院中桃樹,兀自呢喃道:“不要披麻戴孝……不要挂幔守靈……若能找到好人家,定要早早改嫁……他是不是這麼說的……”
隻有到了這一步,才能體會語言得蒼白跟無力。
秦淮點點頭,強逼自己做出回應:“夫人還請節哀……保重身體……”
婦人仰起頭,淚水斜斜墜落。
“是啊,我當然要保重身體……不然,他在天之靈,如何能安心啊……”
蕭路察覺話中異樣,扭頭看去。
一望之下,竟連血液都差點凝結冰凍。
面前婦人,分明已有孕在身——這是鄧禹留在世上的遺腹子!
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悲憤。
他快步上前,捧出手上短笛,語調洪亮激越:“鄧禹還說,相信你一定可以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峰兒和林兒!”
婦人聞言看向前方。
淚眼迷蒙間,差點将來人錯認成丈夫。
她輕輕接過短笛,一張臉又哭又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看得見……縱使身死千裡之外,魂魄也會回來……”
“守着家,守着我……守着峰兒,還有将來的林兒……”
婦人手指按在吹孔上。
倏忽一陣風過,笛聲響徹四周。
曲調很像鄧禹經常演奏的那首《桃夭》……
等身邊沒有了其他人,秦淮才終于騰出時間,好好看看蕭路。
傍晚的中州街頭,正漸漸恢複熙攘。
金紅色餘晖鋪展在身後,映得蕭路眉宇間,似有血氣凝結。
他臉色蠟黃、眼下烏青,兩頰深深凹陷下去。
衣裳明顯松了,皺皺巴巴罩在身上,像團揉懈的紙。
“先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吧。”秦淮提議着,步子始終不緊不慢。
蕭路轉過身,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隻一味往前走着,仿佛腳下是條沒有盡頭的路。
“難道你想這副樣子,回去見小松嗎?”質問提高音調,撞碎了眼前夢寐。
蕭路停下腳步,卻不願轉身回看。
秦淮走過去,在距離其幾步開外的地方等着,再無任何多餘勸慰。
他能感覺到,在蕭路心裡有什麼東西,正上升、翻滾、沸騰。
與天邊落日,剛好相反。
眼前之人将手攥成拳頭,僵直脊背微微發着抖,雙腳似盤了根般一動不動。
經年累月的默契壓在秦淮眼底,連聲歎息都帶不起來。
幾步之遙,漫長得卻像要用盡一生。
他擡手搭上蕭路肩膀,力氣不會比一片被風吹走的落葉大多少。
“想說什麼就說吧。該複命的、該交代的,已經做完了。在我面前,你不用費心僞裝。”
不聽這話還好,一聽這話蕭路登時轉身,甩開對方手臂。
霎時間,低眉菩薩化身怒目金剛。
燃了火的眼睛,幾乎要從人身燒出洞來。
沉默着诘問蒼茫天地、日月神鬼。
秦淮歎了口氣。
蕭路肩負得壓力、自責與内疚,他都感同身受。
更明白作為蕭氏唯一遺孤,在看到鄧禹遺腹子時,内心該是何等痛苦悲凄。
那股巨力足以摧毀任何人的意志,但絕不包括蕭路。
“是的,這就是戰争——就算萬事俱備,就算師出有名,也要靠人去打、拿命去填。”秦淮盯住對面那雙眼。
他相信,蕭路受得了。
“鄧禹、吳漢、賈複不例外,我跟秦川不例外。”
“當然,如果将來你要跟我一起上戰場,你也不會例外。”
“好,我等的就是這句話!”那抹身影忽然晃動,瞬間逼近跟前。
“秦淮,我蕭路再清楚告訴你一次——将來,我會和你們一起上沙場!”
忍住胸腔内升起的血腥味兒,他繼續說:“我會用這張嘴,幫你啃下南地城池!能做多少做多少,能算多少算多少!”
“隻要天下間,能少幾出這樣的慘劇,我蕭路即便死無全屍,也在所不辭!”
秦淮看着他。
曾經那個滿面柔和、心懷慈悲之人,如今已長成護持蒼生的怒目尊者。
“所以你别攔着我,也别勸我什麼,更别拿些蹩腳的謊言蒙蔽我!”
“上天既留着蕭氏這一脈香火,我自當以其過往,平烽煙、止幹戈!如違此誓,願受五鼎烹煮、烈火焚身之刑!”
秦淮點點頭,張嘴想說什麼。
卻被蕭路一把堵了回去:“你也别再逃避了!宿命若當真無從更改擇選,我蕭路自問舉棋不悔、絕不回頭!”
此話一出,秦淮心下了然。
顯然是這趟雲溪之行,讓蕭路參透了谶語奧義,更提早看見了結局。
他擡起雙手摘下胸前玉像,交還給對方。
神色肅穆道:“你說的我記下了,一字不差!現在去吃點兒東西,養養精神,好制定下一步計劃!”
蕭路舉起手中竹笛,打橫格在秦淮身前。
筆直堅硬,一如劍鋒淩厲。
兩人一手握長笛一手接玉佩,眸中光焰直逼九天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