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子時,衆人散去。
獨留滿殿餘香、一室繁盛。
韓凜坐在書案前,久久未曾動作。
他沒有遣退孫著,更沒有熄燈。
隻是坐在那兒,等房間涼下去、靜下去。
直到半個時辰過去,韓凜慢慢站起挪步走至窗下。
月光自那扇從不閉合的軒榥中透進來,清晖撒滿一地。
他仰頭望向星空,心知今夜秦府必定徹夜無眠。
糧倉河道進展順利,造船計劃也已提上日程。
距離那天,真是越來越近了。
韓凜眼底掠過一絲悲涼,瞬間就被壓了下去。
今日這樣的犧牲,往後隻會越來越多。
若放任情緒擴散蔓延,必然宋襄之仁、延誤大事。
到時候,自己豈不成了中州最大的叛徒?
萬死難贖其罪!
秦府别苑内,燈火依稀。
一個孩子睡在屋裡,三個大人坐在院中。
他們手邊沒放任何東西,就連素日常用的茶爐也沒準備。
隻這麼幹巴巴對着,周身唯明月清風、樹影幽竹而已。
蕭路遍身倦意,面上泛起潮紅。
眼中卻閃爍着,極不協調的亢奮。
秦家兩父子,看着那副搖搖欲墜之态,本想勸說其好好休息。
但也知道根本不可能,無奈之下隻得小心翼翼陪着。
打定主意,要在此處熬到天亮。
如果秦川沒有記錯,這般沉默已延續了一個多時辰。
秋意如霜,漸漸爬滿四肢百骸。
原以為爹爹跟師父,就要這麼枯坐一夜了,豈料蕭路忽然開口。
音色幽遠空茫,内容卻與剛剛經曆的雲溪之行無關。
“此番中州若想舉全國之力,一戰蕩平南北,必須先穩住人心。内外一意、上下同欲。”說至一半他停下來,猛喘了幾口。
“不僅是朝廷跟百姓之間,更重要是帝王與宗室百官之間。這道擺不平,戰事一起必遭掣肘。”
秦淮微微颔首,說出今夜第一句話。
“早則冬至遲則除夕,陛下定會出手試探。隻不過在顧及彼此臉面情況下,如何摸出各方虛實,就是門學問了。”
聽着對面分析,秦川腦海裡猛然蹦出幾聲鑼鼓點。
慷慨激越、铿锵悲壯。
卻未引起他過多注意,是而便壓下念頭沒有再提。
隻問道:“如若反對阻攔者太多要怎麼辦?繼續等嗎?”語氣倒并不迫切。
蕭路贊許地望過一眼,繼續娓娓道來。
看得出,是真沒什麼力氣了。
“要等……但不是消沉無為、灰心頹唐得幹等。而是一點點争取力量,以自身之力促成天下之勢、民心所向。”
幾聲咳嗽傳出,晃得蕭路整個人都快散了。
聽在其餘兩人耳裡,隻覺他臉上蒙着張洇濕的紙。
“到時那些隻為安享榮華的人,怕搞砸自己好日子,必将選擇妥協。便是收了南夏銀兩想趁機攪局的人,看大勢已成也會乖乖閉嘴。”
遠處傳來更鼓三聲,像滴了三滴水。
“但對那些能說出切實見解的反對者,朝廷一定要重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此時唱反調且有理有據的,必為忠良忠信。”
“這一點請師父放心,韓凜他絕對沒問題!”秦川下意識沖口而出,護短之心昭然若揭。
終于引來對面零星幾下笑聲。
“嗯,我也相信不會。百多年都等過來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或許适才歡樂調動起些精神,這句蕭路說得明顯快了。
接着又問起秦淮,中州建造周船的計劃。
對方将手撐在膝上,盡可能照顧着面前之人狀态。
徐徐道:“具體方案跟開工日期都有了,隻等春來回暖便可調集人手。”
“按陛下意思,此事不必聲勢大張,不用刻意趕工,更不能因此耽誤百姓春耕。”
“嗯,這麼做是對的。最好讓南夏那邊收到風後大意輕敵。”蕭路聲音嘶啞。
“一來以為中州不擅水戰,故而不着急加固江防。二來以為中州船造落後,拖延應對之策。”
說完突然閃過一絲冷笑。
“最好把那些碎木鋸末之類的收集起來,按時按量抛入水中順流而下,讓對面根據這些猜測進度。”
“确是個好辦法!”還不等秦淮說什麼,秦川先贊了一句。
“隻不過南北對壘,北人水上作戰自古鮮有勝績。”
“即使有大船,也未見得能讨到什麼便宜。一旦讓對方抓住時機打出氣勢,被動的反而是中州。”
淺笑如落花入泥,輕巧空寂。
“考慮得真是越來越全面了。”蕭路側頭看向他,言辭間大有欣慰之感。
“如此規模的兩軍開戰,自然要揚長避短、先聲奪人。尤其對南夏那群醉生夢死的來說,第一戰極為關鍵。”
“隻要幹淨利落拿下第一場,這局就赢了一半!”
眼看嗽聲又起,秦淮趕緊接過話頭,好讓蕭路得以歇息片刻。
“況且沿江作戰,不一定非要水上決勝。金澤江的狼頭灘水流适中、視野開闊。在此做做文章,快速搶灘登岸。隻要踏上土地,中州軍隊必勝!”
“不,甚至不用這麼麻煩!”言及至此蕭路連忙捋順呼吸,急匆匆喘着讓秦淮回書房拿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