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将臨。
臘月二十九這天夜裡,秦川一人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着。
直折騰到第二日醜時過三刻,才起身披衣下床。
他推門走進院兒裡,周身漆黑、石凳冰涼。
唯餘腔内一團澎湃激蕩,燒得其坐立難安。
年輕人将目光投向遠處,盼着聽見幾聲爆竹響。
等了片刻才發覺,這更深寒重的點兒,怎會有人頂風冒雪出來放炮呢?
秦川自嘲着搖頭笑笑,卻不願把腦袋低下來。
他喜歡這樣深濃的夜。
朔風凜冽,幾乎連聲音都上了凍。
四周圍安靜岑寂,适合回憶、更适合沉思。
“唉……”一聲不多見的長歎,擾動起面前霧氣,秦川擡起胳膊擔在旁邊桌上。
他想着臨近尾聲這一年,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洶湧。
看客陸續離場,這盤以天下為賭注的棋局,終于隻剩兩家坐莊。
他又想起師父的病,一連數月、經久纏綿,整個人都熬幹了。
如今雖已痊愈,但咳疾就此落下,連同那段往事一起,無從更改回避。
“嘶……”心口突地泛起陣疼,火急火燎針紮似的。
秦川知道,這是為着韓凜。
自雲溪之行塵埃落定到現在,兩人再也沒私下見過面。
行走往來不是朝堂之上,就是奏疏呈遞。
這份苦心自己能理解,也願意領情。
畢竟如今種種,不過是将來戰時的預演。
然而須臾之間失落盡散,期待再一次爬滿心房,就像外頭街上恰好傳來的三聲朝天鳴。
秦川臉上浮現出笑意。
是啊,再過幾個時辰,自己就要跟爹爹進宮赴宴了。
此次除夕歡慶規模,在韓凜一朝可謂空前。
宗室親族一律到場不說,還遍傳群臣百官。
除了歲數太大躺床上起不來的藥罐子,以及尚在襁褓中隻知吃奶啼哭的娃娃。
其餘人等須悉數到場,不得推诿更不得告假。
又是三發朝天鳴,悠長尖厲如喚醒夢寐的琴曲。
秦川幹脆将頭支在手上,笑容越積越多。
“呵呵呵,沒想到,還真給等來了!”霧氣活潑潑散開,伴着一長串爆仗聲點燃了院中氛圍。
年輕人擡起另一隻手劃拉兩下。
照理說今年可算北地難得的暖冬,幾場大雪下過去,越臨近年尾天兒倒越晴。
遇上沒風沒氣,太陽又好的日子,還以為初春時節呢。
師父的病也多虧這天氣趕着,不然爹爹入宮赴宴,心裡自然惦記。
被爆竹扯偏的思緒,再度回歸正途。
鋒利劍眉皺成一簇,底下埋着秦川苦想多日,無從頓悟的迷惘。
那份中州官員與南夏朝廷勾結的名單,他與爹爹、師父三人,早就看過了。
阖宮宴上要如何不打草驚蛇,又能試探出各方心意呢?
秦川自問沒有答案,這方面他總不及韓凜明白。
但他相信,對方一定會想出萬全之策,摸清各方心思。
那個人為了中州,什麼都做得出來,也什麼都能做得到。
自己隻需安心分内之事,磨好“飛騎營”這把利劍,随時預備着沖鋒陷陣即可。
想到這兒,秦川眉宇總算得以疏解。
狂傲不可一世勾動起嘴角,牽出個比刀刃還薄還冷的笑。
街上爆竹此起彼伏,越來越多、越來越響。
猶如千軍萬馬涉水而過,踏平山河的铮铮之聲。
秦川沉浸在這想象裡,差點連喘氣兒都忘了。
他聽見心跳與這響聲融為一體,由内而外緊張激動着,直至血脈噴張。
他閉起眼睛,頭揚得更高了。
刹那間“師出有名”四個字橫亘前方,生生阻斷了年輕人種種淋漓暢想。
腦袋垂了下來,四周花炮戛然而止。
對啊,即便中州上下一心、萬事俱備,最要緊的開戰由頭,要去哪裡尋呢?
“事到如今,韓凜真是半分錯不得啊……”秦川低語着,打在膝上的拳頭越攥越緊。
隻不過,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早在幾年前對方就為此做好了準備。
隻待時機成熟,親手點燃引線。
千般憂思、萬種愁緒,随着第一抹曙光顯現天邊,被年輕人悉數抛諸腦後。
拿未定之事消耗自己,向來不是秦川作風。
他站起來。
朝着太陽升起的方向,大大伸了個懶腰,回身閉門洗漱換衣。
整夜未眠的倦意,一經溫水滌蕩頃刻間煙消雲散。
一對眼睛亮閃閃的,仿佛旭日初升、北鬥乍現。
換上套喜慶衣服紮好頭發,秦川出離小院兒,往正堂趕去。
爹爹一定已經到了。
再過一會兒,宮裡内監便會攜着韓凜親手寫的福字,領着一眼望不到頭的年節賞賜登門造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