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對面軍令如山,也抵不過眼前這深仇似海。
可行動正式開始時,寇恂身上所散發出的那股狠戾兇暴,仍令馮異吃了一驚。
他總覺着,自己從對方那兒,聞不到絲毫活人的氣息。
是啊,自打當年玉塘一别,寇恂就已是個死人了。
留着這副肉腔子,不過是為有朝一日複仇消恨。
而今夙敵當前,何來手下留情留情之說。
從現在起,每一個擋他去路的南夏兵都是仇人。
要怪就怪豹突營那夥子不走運,偏偏排在了第一個。
肅風刮上城樓,馮異感覺脖頸後頭有些涼。
這恰到好處的寒意,令他清晰回想起,當夜那場浮橋血戰。
寇恂一馬當先沖将下去。
與對方打個照面的功夫,就劈開了那人頭顱。
鮮血和着腦漿,潑灑下一陣溫腥雨點。
從旁守衛槍都來不及掄圓,便被其前後捅了個對穿。
“唉……”馮異收回目光,看向腳下地面。
一聲長歎,似是替那三百守兵惋惜,又似為寇恂提前唱響送葬。
豹突營和青羽軍,是南夏軍中最為勇猛的兩股力量。
孟、儲二位将軍,治軍嚴苛、軍紀嚴明。
麾下士兵亦是有膽有識、精忠報國之輩。
論實力、論決心,斷不會輸得如此狼狽迅速。
馮異想到了虎子——賈複遺在世上的同胞母弟。
那年輕人跟着寇恂,隻管向前沖殺。
槍尖自始至終對着敵人,不阻防更不格擋。
兇橫殘酷,猶如深陷狼群的猛虎。
左攔左殺、右礙右砍。
即使面皮被劃破,手臂被割傷,動作不曾有半分遲滞懈怠。
因為憤怒、因為哀恸,這支小隊赢了。
隻用了短短兩刻不到,就以己方全員存活,對面盡數殲滅的方式赢了。
勢如破竹、摧枯拉朽。
回過頭說句公道話,豹突營裡軍士也實在是好樣兒的!
明知對敵不過,仍無一人棄械投降、藏匿逃逸。
最後那名軍官直至胸口中箭,抵槍立柱而死,也未曾有半句讨饒。
“咳咳咳……”急嗽聲為這場回憶,蓋上了帶血的戳記。
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得失功罪,自有後人評說。
蕭路轉過身,面色蠟黃而蒼白。
好在中氣還是足的,笑容挂在臉上依舊清冷疏淡。
“時辰差不多了,我們下去吧……後面還有更重要的事……”
再說千山萬水之外,中州都城永安境内,雨雪初霁、霞光萬丈。
徐銘石懷揣奏報,一大早趕至宮門口。
下了轎子,拽步急往禦道行來。
三份捷音壓在手裡,沉甸甸似山巅石,清靈靈若百靈鳥。
山巅石壓得其眼含熱淚,百靈鳥扯得人足下生風。
徐銘石思不及體統禮儀,一面走一面拿袖口蘸着發澀的鼻尖。
腳下因常年腿疾有些力不從心,可還是一勁兒朝裡頭奔。
臉上挂着悲喜交加的笑,目光灼熱仿佛爐中烈炎。
這一刻他等了有多久!恐怕早已,算不出年月了吧?
好在這副日漸老邁朽鈍的身軀,還替他記着。
那每一處酸困疲累、每一寸瘢痕瘡疤,都令徐銘石心懷慶幸。
慶幸自己操勞半生,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更慶幸這一天到來時,中州沒有舍棄自己,而自己亦不曾有負中州。
他喘着氣,打量起那三本薄薄的冊子。
西線戰報,是最早傳回來的。
齊王和朱祐将軍,率六百餘艘樓船鬥艦,自赤雲借道犬牙峽口,接連拿下對面東珠、舊海。
第二則喜訊,來自西線。
别看那淳王爺年紀不大,卻與青湖駐軍統領岑彭配合默契,以艨艟走舸出其不意、克敵制勝。
午陽、金照,如今亦被牢牢控制在中州一方。
可若論提振士氣、鼓舞人心。
中線秦大将軍跟骠騎将軍,一夜之間連下兩座城池。
實在當得起“用兵如神、所向無敵”八個字。
“如此三管齊下、先聲奪人,這場仗就算赢下一半兒了。”
老人家默默盤算着,面上笑意越來越蓋不住。
雖說此戰,不過是雙方交手之頭個回合,然而這背後意義卻非同小可。
南北分裂已達百年。
這百多年間,人們早已習慣将金澤江,視為不可逾越的鴻溝天阻。
中州軍民如此,南夏百姓愈是如此。
如今三處齊發,不僅破了龍口、犬牙雄關,渡了午陽和金照。
還在一夜之間,拿下對方兩座邊境重城。
其中奧妙雖着實耐人尋味,可由此引發的恐慌隻怕更加棘手。
“唉……從古至今,那條江就沒有這麼厲害……”他幽幽歎出口氣。
“北面兒的兵之所以過不去,是因為南邊兒有人不想讓他們過去……隻不過現在啊,說不好喽……”
徐銘石心裡想着,不由加快了步子。
晖光照進眼底,耳邊又響起那日酒席宴前,齊王豪放的笑聲。
“哈哈哈,小王一向心直口快!今日當着六哥與諸位的面兒,我也沒什麼好藏着掖着的!”
言畢端起酒杯,面朝在場所有人。
“縱觀古今戰事、内外幹戈,皆因同心戮力而成,私欲貪念而毀!”
“足見人事不濟、人心不齊,便是天命有所眷顧,終難成其功績!”
凝注向衆人的目光裡,有期待更有信任。
“是以小王,在此指天發願——今番南下,隻為匡扶社稷、造福萬民!絕無争功逐利之念、遷延掣肘之舉!”
“如違此誓,非千刀萬剁不可償、五馬分屍不可贖!”
徐銘石記得很清楚,齊王那兒剛撂下話,淳王處就挢觞跟上了。
一樣得豪邁奔放、一樣得磊落坦蕩。
“皇叔深明大義、洞悉大局,不愧直王美名!”
“賢者當前,侄兒虔心受教、躬身踐行!願随皇叔之誓,保得國祚昌隆、天下太平!”
“哈哈哈哈哈哈——”穆王笑聲到得最晚,卻最豁亮暢快。
“赫赫列祖當前,煌煌青史在後,中州賢能若此,何愁大事不興!”一面說,一面雙手擎盞遍邀左右。
在徐銘石印象裡,陳相、黃大人、秦大将軍、骠騎将軍和自己,似乎是同時舉杯的。
并無前後之别、快慢之差。
衆人沉默以對,流芳閣中卻好似流淌着千言萬語。
伴着烽火狼煙、金戈鐵馬,終是凝做瑤卮迸擊、山樽撼撞。
久久回蕩在,每一個人心上。
徐銘石揣着那聲激越,步履從容邁上殿前砌階。
孫著從裡邊兒把門拉開,穆王跨出戶檻兒。
迎日淡笑道:“呵呵呵,陛下處正念叨徐大人呢!快随我來,快随我來!”
老人家擡起頭,眼前欣欣向榮,身後和風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