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線接連淪陷,中路上鳳枝盛棠,更是被人一夜踏平!“
“開戰前,一個個拍着胸脯跟朕保證!金澤江百年天險,又有重兵水師屯防扼守,斷乎不會失于北人!”
“現在呢,怎麼都啞巴了?”
南夏大殿上,吳煜來回踱着步子,衣袖甩得嘩嘩作響。
底下文武群臣立了滿滿一堂,卻靜如空谷荒山,半絲兒人語不聞。
“哎……”呼出口郁結之氣,吳煜駐下腳坐回龍椅上。
冷眼瞧着滿地簪纓、一殿錦袍,目框裡恨不得沁出血來。
巫馬良雨位列最前,今日竟一反常态低頭默默。
裡頭那些個貓膩兒,他其實是清楚的。
可明白話,不意味着能明白說。
南夏承平近百年,自将領朝臣自士兵百姓,上上下下皆以縱情享樂為任、安逸怠惰為要。
輕敵的、畏戰的,騰挪家當避難的,兩頭觀望下注的。
一句“數不勝數、不可勝計”,隻怕還是估計少了。
莫說東西線上,仗着江水滔滔、将驕兵懶。
便是鳳枝、盛棠城中,檑木、抵籬、塞門刀車,統統閑在庫裡,根本不曾取出來用。
論句難聽的實在話——傾力守城、拼死血戰,自己不一定得着好兒。
城池一旦陷落,被首當其沖拿來問罪,卻無論如何跑不了掉。
這筆買賣,底下人算得門兒清。
“朕問你們呢,說話啊!難道真是上天不佑、天命不允?”吳煜聲調沉了下去,怒氣反倒更重了。
一巴掌掄在龍椅扶手上,铮铮然如金石擲地。
或許是天意使然吧,巫馬心裡不知該怎麼掏的肺腑之言。
自有人不假修飾遮掩,囫囵着個兒丢上殿來。
隻見儲陳排衆而出,颔首揖禮道:“啟禀陛下,金澤延岸輪番失利,實屬人禍并非天災!”
“骠騎将軍,陛下面前還需慎言。”可還不等把話說完,另一隊中梁大人就打斷了他。
“前方将士浴血拼殺,各城太守盡職盡忠,何來人禍之說!儲将軍此言,怕是有失公允吧!”
對方言辭犀利、咄咄逼人,妄想以此壓下這場風波。
“東線舟師驕易冒進,西線水軍畏難畏險,鳳枝盛棠兩城更是玩忽職守!這難道就是梁大人口中所謂,英勇之将、忠良之臣?”
好在儲陳從不聽這一套。
唱頌歌,唱不出太平盛世,更唱不退來犯兵馬。
“儲将軍少年英雄、俠肝義膽,自是看不上我等昏庸老邁、從長計議。”
眼見梁大人被嗆住,身旁姜大人趕忙出面解圍。
他一頭磕在金銮殿上,動靜确實不算小。
接着拱手請道:“陛下,适才儲将軍說,沿江之敗在于輕敵畏戰,雖有幾分道理,但難免有失偏頗。”
“有何偏頗,還請姜大人直言!”儲陳将頭轉過去,眸光森然冷冽。
他倒要看看,這幫隻會歌功頌德的家夥,還能編出什麼新詞兒。
“陛下容禀!”豈料對面看也不看儲陳,一心作揖往上頭拜。
“中州此來勞師動衆,自是盼着盡早取勝邀功請賞,所以才會卯足全力強渡大江!心切之師若此,便是天兵天将下凡,怕也難以抵擋!”
說着他又磕了個頭,話鋒一轉道。
“隻是古語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想那北師遠道而來,舟車疲敝、人馬俱乏。一戰兩戰或可得勝,時間一長也就打不動了。”
儲陳瞪着他,拳頭甚至都要收不住了。
可為着南夏億萬生民,他還是按下性子。
盡可能平和道:“姜大人之從長計議,恕在下不敢苟同!”
“如今北軍連戰連捷,一旦打出氣勢威風,誰還攔得住?把腦袋擱在刀子底下,還指望别人不去砍,天下能有這種好事兒?”
“你……”姜大人氣出陣劇烈嗆咳,粗着脖、紅着臉。
以手點指道:“我南夏建國百、百多年,北邊來犯何止一次兩次……”
“哪回不、不是铩羽而歸、敗興而走……咳咳咳,足見上、上天護佑,實、實非人力可強啊……”
幾點痛淚砸在地闆上,姜大人随即朝上叩去。
一聲聲“陛下”喚得情真意切,端的教人動容。
然而吳煜并沒什麼興緻。
他微阖雙目,右手擠按着眉心,仍是一言不發。
“那照姜大人所說,咱們這仗也别打了!都脫了官服到廟裡拜菩薩去,豈不更加省事!”
儲陳幹脆把身子擰了過去,直面姜、梁兩人。
“骠騎将軍——”一聲斷喝出自他方,原是與二者交好的羅大人。
“你步步相逼、出言不遜,是對我們這班臣子有怨氣,還是對陛下不滿呐!”
言罷他撩袍而跪,嘤嘤哭道:“姜大人一片赤誠為着陛下……不忍見聖心負疚、龍體抱恙……陛下,陛下明鑒啊……”
場面荒唐至此,連巫馬也看不過去了。
正要邁步發言,不想又讓儲陳趕在了前面。
“要是誦幾句吉利話,就能把對面趕跑,我儲陳情願剖心挖肝、就血抄經!”年輕将軍面色青白、眼泛淚光。
單膝下跪的動作,猶如崇山将頹。
片刻喘息,換來新計上身。
南夏朝中,文武素來不睦,若不借此良機告上一狀,倒可惜了送在眼前的話把兒。
羅大人整衣斂容,換出一副憂國憂民之相。
“儲将軍誠心至意,委實令人感佩!況素聞将軍光明磊落、公直無私,老朽今日鬥膽,有一言想問問将軍。”
儲陳身子巋然不動,隻道了聲:“羅大人請講!”
“這這這……”見人上套,對面卻不緊不慢起來。
捋了兩把胡子,演了兩嗓結巴,方才徐徐道出。
“若說鳳枝、盛棠兩地官員守城不利,縱得北兵南侵。那負責戍守迎新浮橋的三百豹突兵,遭人奇襲全殲,此罪又該誰來擔待?”
這回儲陳是真變了臉色。
以他的心思怎麼都不可能想到,國難當前竟還有人忙着打擊異己、朋比為奸。
“陛下,失橋之罪全在末将一身!末将願領責罰!”孟廣一步跨至殿中,向着吳煜拜去。
換做以前,他怎肯等到現在?
可手下三百人馬全軍覆沒,不由得孟廣不謹慎。
罪責如何他不在乎。
但作為将領,他自問不能讓那三百号人,丢了性命再背罵名。
是以全程猶猶豫豫,怒氣忍了再忍、怨氣堵了再堵。
“浮橋失守,都是朕的錯……孟卿不必自責……”吳煜這句念得又慢又低。
當即引來朝臣紛紛跪地,請罪驚呼不跌。
他虛擡了擡手,接着說:“若不是朕畏懼人言、忌憚民心,不肯盡早下令拆除浮橋……”
“中州那群旱兵,豈會過得如此輕易……豹突三百将士,又豈會因守橋力戰而亡……”
天子當朝悔過,這局面真是任誰也攏不住了。
巫馬良雨索性将心一橫,拱手道:“陛下所言憂國憂民、愛兵如子,實乃天下臣子之楷模。”
他先是順着吳煜圓了兩句,叫停了那幫假惺惺的哭嚎。
随後納頭一拜,繼續說:“然而眼下危機未解,朝廷内外自該同心協力,守江山、保社稷,固城池、護百姓。”
巫馬環顧四周,以太師威儀強硬平息下紛亂。
“微臣不才,願親臨戰事前線,敦促将士、撫慰百姓,守我南夏國土!懇請陛下允準!”
“末将願随太師前往!”同一句話卻出在兩個方位,分别來自孟廣跟儲陳。
吳煜複起身背手,拿眼一一掃過衆人。
聽了片刻開口問道:“還有自願請戰的嗎?”
意料之中的沉默,擊碎了南夏帝最後一絲幻想。
他定住目光,禁不住隻想發笑。
“姜大人,朕派你做個營前督軍,即刻調往東線,如何啊?”
像是沒看夠那些嘴臉般,吳煜又一次發話了。
指名道姓地,點在他們脊梁上。
“回、回陛下……身為臣子,本該為朝廷肝、肝腦塗地……”
“隻是微臣年老身弱,耳、耳聾眼花……戰、戰場局勢又瞬息萬變……恐、恐誤了軍機,有負陛下……”
方才嚎得中氣十足,這會子倒連句整話都說不利索了。
“羅大人呢?朕許你到豹突營裡,與孟卿做個監軍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