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煜将眼瞥向另一個,語氣愈加和緩了。
“回陛下,豹突營乃孟将軍親兵!驟然設立監軍一同指揮,臣恐将士不服,反而延誤戰事!”
姓羅的倒是甩得一口好鍋,話裡話外,隻怨孟廣持兵自重、狂悖自大。
“哦?你也不願去?”吳煜回正身形,氣沉丹田。
“其他人呢,有願去的嗎?毛遂自薦者,朕以萬戶侯封之!”
“身為人臣為君分憂,本屬常情……”
“若非微臣家中老母久病,日夜不離床榻湯藥……微臣就是舍着這條命不要,也願替陛下走這一趟……”
梁大人說着,再度落下淚來。
好容易控住的陣勢,轉眼又冒出複燃迹象。
吳煜冷着張臉,以兩道旨意收結談話。
離去時,并未叫一人平身。
沒有片刻耽擱,南夏帝退了朝徑直往書房方向去。
未及轉角,便聽得裡頭一陣孩童玩鬧聲響。
“哥哥給我!哥哥快還給我!”小嗓門兒奶裡奶氣的。
伴着氣喘籲籲,逐漸往吳煜這邊趕。
“妹妹快來!快來,快來!”男孩兒動靜兒可要洪亮多了。
跟着那搖在手裡的鼓點兒,一步三回身地跑在前頭。
估算好兩下距離,吳煜又在殿外站了片刻。
及至那笑聲送到跟前,他才一把推開門,直直将據兒抱在懷内。
忙不疊樂道:“嘿!抓着喽!抓着喽!”
男孩兒一見爹爹來了,立馬又是摟脖子,又是蹭肩膀。
手裡那個精緻撥浪鼓,高高甩在半空,劃出道金紅色的弧。
宸兒年紀小,步子還不算利索。
追在哥哥身後瞧見吳煜,也不去要那撥浪鼓了。
隻伸手嚷着:“爹爹抱抱!爹爹抱抱!”
這小聲音兒,誰聽了能不覺可憐可愛?
據兒一向疼惜幼妹,見狀趕忙從吳煜身上下來。
任由宸兒粉團般撲進對方懷中,驚起笑語連連。
吳煜一手抱着閨女,一手牽着兒子,整張臉像脹滿的圓月。
他步子很慢,一會兒親親這個,一會兒又瞅瞅那個。
目光所及處,皆是美滿團圓。
巫馬澄坐在椅子上,望見這一幕亦是笑得溫婉和美。
手邊小桌擱着紅豆細糊和桂花甜糕。
兩樣香蜜加起來,仍不及這如花笑靥之萬一。
“喲,我正惦記着這個味兒呢!”吳煜來到妻子身前。
放下宸兒、松開據兒,一心一意對着心愛女孩兒笑。
對方見他沒個正形兒,不由将頭一扭,頂着兩團紅暈再不言語。
還是梨蕊眼明心活,知道二位主子有體己話要說,忙走過來解圍。
“做紙鸢的東西啊,都備在亭子裡了!太子爺、公主殿下,可要跟奴婢去瞧瞧?”
一聽有好玩兒的,孩子們自然高興,蹦着跳着便要随梨蕊去。
但剛邁開兩步,據兒又匆匆忙忙跑回來,向着吳煜跟巫馬澄行禮告辭。
宸兒立在一旁,也照虎畫貓地跟着學。
胖胖胳膊、圓圓臉兒,小身子還是囫囵個兒的。
行起禮數來,真是要多有趣兒有多有趣兒,要多好玩兒有多好玩兒!
惹得滿屋子人都樂,她自己呢不明就裡,便随着一塊兒樂。
愈發像個,搖搖晃晃的酒胡子了。
目送孩子們出離殿外,倆大人才轉回眼睛,将全部精力放到彼此身上。
這樣機會屬實算不上多,宸兒降生後就更少了,所以吳煜很珍惜。
他一動不動望着對方,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好容易建立起得溫馨祥和。
許是女孩兒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又許是不想見紅豆糊白白放涼。
巫馬澄慢慢端起碗,舀了滿滿一勺赤紅甜糯,喂到自己丈夫面前。
對面亮着雙笑眼,受寵若驚似的張開嘴,刹那間甘香盈口。
跟着吳煜接過碗,一勺一勺往唇齒間送,竟沒停過一下手。
是啊,他太需要這甜,來解解心中得苦了。
巫馬澄心疼地,撫摸着吳煜眉心。
她看得懂那個笑,閃在眼裡卻怎麼也到不了心底。
她也明白如今局勢動蕩、風雨飄搖。
所以才特意帶據兒跟宸兒來,想用孩童得天真,驅散些朝堂上得算計,就算隻有一絲也好。
巫馬澄張張嘴,想問卻不敢問。
哪怕眼前隻是虛假得歡樂,女孩兒亦不忍心打破。
她隻想這一刻,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長到生命終結。
瞧着對方吃完最後一塊桂花甜糕,巫馬澄拈起絹子幫吳煜擦拭。
邊抹邊安慰道:“慢慢來……總會好的……”語氣輕柔好似暄風拂水。
吳煜沒有說話,把臉埋進妻子掌心。
預想中的溫熱并未出現,隻餘歎息聲聲,捂潮了手更燙疼了心。
吳煜自問早就不會哭了。
這會兒他隻是太累太乏,太想找個人靠一靠了。
女孩兒捧着丈夫的臉,擡眼看向周身陳設。
一瞬間,森寒遍體、冷冽徹骨。
殿宇仿佛生出獠牙的鬼魅,纏在吳煜身後幾欲将其吞噬。
這樣的想象令巫馬澄感到不安,更令她覺得陌生。
手下意識地收緊了,指尖亦逐漸涼下去。
好在外頭陸續傳來幾聲幼童啼笑,給那早起就陰沉無光的天兒,帶來些許清朗暖意。
隻是誰也不曾想到,如此稚嫩單純的歡笑,擊碎時又是那般輕易迅速。
遮住太陽的雲層,到了晚上同樣能遮住月亮。
秦淮領人巡完大營,回到帳裡時,見蕭路正伏案寫着什麼。
他抓過水囊灌了幾口,一面擦嘴一面調笑說:“松甯太守那兒,竟有這麼大面子?勞動先生親自動筆?”
蕭路懶得擡眼看他,隻低頭繼續寫。
口中有詞道:“為他自不值當費這個精神!你可記得,我曾提過的那位舊友?”
“是那位,教會你白茶煮棗的故交?”秦淮當然不會忘。
與蕭路相遇後的點點滴滴,他都銘記在心。
何況對方甚少提及早年事宜,乍一說起自己必定格外留心。
蕭路點點頭,再蘸蘸筆。
笑着應道:“嗯,果然好記性!此友時任安陽太守,過些日子我想去拜訪一下!”
“安陽?”這個回答的确出乎秦淮意料。
“那不就在這條線上?再過幾座城池就到了!”
蕭路又點頭。
這次他擱下筆,身姿雖沒什麼變化,眼睛卻擡了起來。
“其實淳王帶回的那份單子上,就有這個名字。”
他撓撓頭,舉止很像秦淮。
“隻是當日我尚在病中,精神不濟。二則不想貿然許諾,白叫你們惦記。這不前兩天問過鳳枝官員,才開始着手準備,你别介意。”
蕭路收起面上那清淺笑意,鄭重說:“我想試一試——看能不能勸其,帶領城中官民歸附中州,這樣一來咱們又能省些氣力。”
秦淮取下披風搭在對方肩上,自己則立在桌邊。
略作沉思道:“好是好……可得你青眼之人,又豈是那庸庸碌碌之輩……此去怕是不易啊……”
蕭路拾起筆,将心思重新放回書信上。
“你說得對!但再渺茫的希望也還是希望,怎麼都要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