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黃伯專心吃飯,黑衣再次湊近了白藤,輕聲問他:“不喜歡叫小白?那你想我叫你什麼?藤喵喵?”
白藤被叫得寒毛直豎,一臉見鬼的表情,摔碗離開了。
黑衣下意識站起身想跟上,随即想到黃伯還在,他不好跟過去,于是凄凄慘慘戚戚地坐回了椅子上。
黃伯不知這幾天二人的相處模式,更不知黑衣方才說了什麼,還當是白藤又在鬧脾氣,連忙向黑衣賠禮道歉,生怕他一氣之下再不來了:“他讓我和他祖母嬌慣壞了,你别生氣,回頭我說他……”
“黃伯言重了,我與小白既是朋友,當然知曉他的脾性,是我唐突了,該向小白賠罪才是。”黑衣換上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還真挺像那麼回事。
飯廳裡兩人繼續用飯,黃伯的手藝很好,深谙飲食庖廚之道,偶然一提,他對酒的品評更是出乎黑衣的意料,一時賓主盡歡,幾要結成忘年之交。
“黃伯,小白很厭惡酒?”黑衣看看四周,确認白藤是真的不在,才壓低聲音問道。
“這……”黃伯沒想到黑衣會有此問,一時有些愣住。
“是我冒問了,若是不便說,黃伯就當我沒問。”
黃伯擺擺手:“沒什麼不能說的,軍中禁酒嘛,我又好酒,累及他父親。打那以後,我也再沒碰過一滴。”
黃伯說得很潦草,僅有個往事的輪廓,可越是這樣潦草的事,才越能讓人相信它是真實發生的。
一餐飯畢,天已經很晚了,肴核既盡,杯盤狼籍,黑衣告辭離開,宅子裡的老嬷嬷和黃伯一起沉默着收拾淨飯廳,白藤才像個遊魂一樣,重新出現在燈下:“你與他沒說什麼吧?”
黃伯恢複先前恭敬的樣子,又是連道不敢。
依白藤的性子,當然不會隻聽黃伯幾句不敢就放下心:“把他的底細給我查清楚,尤其是那見了鬼的名字和營生。”
黃伯應着聲,跟在白藤身後送他回了房,他絕對想不到,白藤的吩咐其實還有未出口的半句——若有半點問題,我親自斬草除根。
是的,即使親近如黃伯,都得不到白藤完全的信任。
黃伯走了,白藤卻并未歇下,而是站在門後的黑暗裡,用一種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目光,透過門縫看着他挑着燈籠,沿着廊道獨自離去。
他拳頭攥得很緊,骨節處蒼白的皮膚薄得像紙一樣,越發顯得其下骨頭崎岖尖銳,仿佛很快就要沖破薄薄一層皮肉的桎梏,鮮血淋漓地脫将出來。一直到黃伯走出視線有一盞茶的功夫,白藤才緩緩松開攥緊的手,如釋重負地仰倒在床上。
關起門來,心緒再怎樣起伏也都隻有自己知曉,不過今夜輾轉難眠的,并不止他一個。
說來可笑,一黑一白兩個人,睡不着的原因竟都是因為對方的身份。
黑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将那種怪異的感覺從頭開始慢慢捋,捋着捋着,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他出生于商賈世家,家大業大,從小到大吃的是龍肝鳳髓玩的是和璧隋珠,要想找他都沒見過的東西,那大抵要上皇帝的寶庫裡去找了。所以今日一進白藤的家,他就本能地察覺到了異常。
白家的宅子據外牆來看并不大,門上的朱漆也剝落了不少,低調得甚至有些寒酸,但一進去,裡面卻别有洞天,僅是匆匆一瞥,他就看出内宅設計不凡,一木一石都頗具大家氣韻,非一朝一夕所能養成,就連飯廳那張不起眼的圓桌都是金絲楠木的,雕花和他書房的桌子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宅子的主人也很奇怪,氣度是大家公子的氣度、住的是精心設計的宅子、騎的馬絕非凡馬、用的長鞭雖一時看不出材質,但光澤質感也不是尋常皮子能比的。可相處這麼多天,他穿過的衣裳都是有點錢就能買到的尋常綢緞,而且黑漆漆的沒什麼花繡,就跟刻意穿給誰看似的。而且他的手涼得和死人一樣,皮膚也是紙一般蒼白,血氣方剛的年紀,兼自幼習武,即便是早産也不該把身體弄成這個樣子吧?
還有黃伯,不光馄饨賣得好,一桌子時令蔬菜雞鴨魚肉更無一道火候不适,毫不誇張地說,憑他的手藝,在流風城撐起一座酒樓綽綽有餘。
但是他們卻選擇将這一切掩蓋起來,黃伯開着一間狹小的館子糊口、白藤深居簡出。如無意外,堂屋前本該還有一扇洞門通往園子,但他來這麼多次,均隻見一道密閉的白牆,和前院一架枯萎的藤蘿……
那麼每次見到白藤時他都坐在前院的藤蘿下,是不是就是為了阻止别人進到宅中,進而發現宅子的秘密呢?
難怪他帶着禮物上門他态度還那麼差,原來是怕他發現了什麼秘密。
黑衣微微一笑,自以為窺破了白藤的心思,絲毫沒意識到自己那天強闖進去還調戲人家的行為有多混賬。
不過,倘若宅子真的有秘密,以白藤的性子斷然不會默許自己一個外人留下用飯,再看宅子入夜後的冷清樣,說鬧鬼都有人信,除了自己和黃伯還有誰會上趕着進去?何必這樣防呢?難道是在防着特殊的什麼人?
黑衣立刻把這個想法否定了。
他的酒坊裡什麼客人沒有?萬一說漏了怎麼辦?白藤能放心自己,除了宅子壓根沒秘密和即使有秘密自己也發現不了之外,絕無第三個可能。
黑衣将自己發現的蛛絲馬迹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不由抱着枕頭喃喃出聲:“莫非是哪個沒落望族的公子?”
倘若這個推測是真的,那麼宅子裡的一切就有了解釋。
黑衣在無聊時曾想象過自家落魄了該是怎樣一副景象,想象中十分凄涼,但十分凄涼也是因為他這些年走南闖北,真正見過一天僅有一碗薄粥果腹的窮人。
而換到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深居簡出的老夫人身上,他們就算再沒落該有的排場也還是會保持的,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減了這些該如何過活,就跟戲台子上遭難的千金小姐捧着粥棚施的粥問“這粥乃是飯後之品,焉能充饑”一樣。
不就是區區一間小宅子、幾套家具?到底是望族,父母親人都不在了也還是有底蘊的,落魄了也不至于立刻泯然衆人。
他翻了個身,又開始回憶白姓的望族,在記憶裡搜尋半天,莫說是已經沒落的望族,便是如日中天的望族裡也沒有姓白的,所以這個白家究竟是哪裡來的?況且……當家的都戰死沙場了,家中餘下的老幼還會落魄如斯嗎?
黑衣搖搖頭,停止了不着邊際的思索。到底喜歡的是白藤這個人,他姓甚名誰出身如何都不重要,哪怕連名字都是假的也不重要,隻要這個人在,他每天可以看到他就夠了。
一想到那個蒼白陰郁的少年,他唇角不自禁地彎出一個弧度,心滿意足地睡去了。
窗外,一輪弦月不知何時挂上雲間,想來明日該是個難得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