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雲城與南疆的交界處,荒月宮内,大毒師鈎吻正為草烏的死大發雷霆,倒在地上的藥爐汩汩往外流着煉制到一半的毒水,把地闆腐蝕了好大一片。鈎吻撐着座椅扶手劇烈地咳着血,暗紅的紋路随着身體的抖動在他灰白色的臉頰上飛速蔓延開來,看着甚是駭人。
一個弟子小跑着端上一碗黑漆漆的藥汁,藥汁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惡臭,鈎吻卻如獲甘霖般一口飲盡。
服下藥,他臉上的紋路慢慢褪去,人也有了精神。
荒月宮的人個個喪心病狂,除了宮主,所有人都會以身飼毒,血管中劇毒的毒汁與血液一同流淌,倘若失控,他們便會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抑制毒發,爾後随着年齡增長,體内毒越積越多,直到身體虛弱到無法承受,毒毒相沖爆發,終緻身亡。
鈎吻的臉可以用毒藥和蠱蟲維持在三十歲的模樣,而身體不行,他的身體飽經歲月侵蝕,又受了重傷,早已開始衰弱,自清明以來吐過數回血,估計離徹底毒發沒多久了,剛巧這時他惟一的徒弟草烏慘死在外,也難怪他氣成這樣。
暫時壓□□内躁動的蠱毒,鈎吻咬牙切齒地把荒月宮的仇人想了個遍,恨聲問來報信的弟子道:“是劍冢的人?”
自打雲陵山莊覆滅,劍冢沒少派出刺客刺殺荒月宮的人,十幾年來雖未能讓荒月宮元氣大傷,卻也足夠煩擾,座下弟子一死,鈎吻自然而然就懷疑到了劍冢身上。
“不是劍冢,是真真切切的意外——小毒師因一盤魚和一個纨绔起了沖突,不知是誰先動了手,才釀成的慘禍。”
看到鈎吻意外的表情,他接着回道:“那纨绔是土生土長的流風城人,父母早亡,仗着習過幾年鞭子時常在城裡尋釁滋事,有不少前科,私底下人們都叫他‘活閻王’,可以确定他與小毒師并無前仇。”
廢物!為一盤子破魚起沖突已是很丢人!起了沖突還成了對方的鞭下亡魂更是丢人至極!鈎吻氣得再次一口血湧上喉嚨,厲聲命令道:“接着說,還探到了什麼!”
“那纨绔行事乖張、六親不認,不過以往打殺的都是地痞流氓,外加有人疏通,官府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将其算作江湖恩怨,這次小毒師一行四個身亡亦是如此,此事第二天就不了了之了。”
鈎吻暴躁地摸着下巴,草烏死了不要緊,可是死得竟如此窩囊,若是還放任兇手逍遙,那他的臉、荒月宮的臉真是不知該往哪放!
四個應付一個,何況還有蠱蟲在,那纨绔想必也沒讨着好,他要是死了,也不枉自己對草烏的悉心培養……想到這,鈎吻眯起眼,頗有些自負地道:“那纨绔呢?中了荒月宮的蠱,這時應該已經化為一灘屍水了吧?”
那弟子抿抿唇,漠然地說出了更令鈎吻意外的話:“他們的竹筒完好無損,除了緻命傷,鸩十六還讓筷子紮穿了手腕;鸩四十八膝窩處的筋斷了;小毒師竹筒上的背帶也斷了,全都沒來得及放蠱,而那纨绔殺完了人,尚能獨自冒雨離開。”
鈎吻瞪大雙眼,一口血噴出,整個人軟軟地從座椅上滑到了地上。
弟子上前攙扶,鈎吻緊抓着他的手臂,又像質問又像自言自語:“他為什麼沒事……他為什麼沒事?他為什麼沒事!”
“毒師大人息怒。”弟子扶着他坐回到椅子上,“宮内弟子不擅拳腳,一旦讓人近了身,的确隻能任人宰割。”
鈎吻連服幾枚藥丸壓下翻湧的氣血,好一會才緩過勁來。
他體内的毒再不用猛藥壓制就要徹底失控了,現下最要緊的是再收一個徒弟給自己護法。
“先别管他們幾個蠢貨了!派幾個穩妥的再去流風城,務必把那神醫給我帶回來!”鈎吻對前來報信的弟子擡擡下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弟子年紀不大,十四五歲的樣子,但是機靈得很,聽到鈎吻的問話後立刻行了個禮,不卑不亢地答道:“弟子代号鸩十三,沒有名字。
鸩十三身上的機靈和冷血正是鈎吻所需要的,不過冷心冷性如斯……萬一是個養不熟的狼崽子呢?
十三……鈎吻咂咂嘴,這麼小卻能排行如此靠前的都是荒月宮撿回的棄嬰,這一點上倒是比旁的弟子可靠,況且熬這麼多年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可見也不是個招待見的,不如放個恩典給他。
時間已不允許他精挑細選,鈎吻打定主意,讓鸩十三起來,給他賜了名收歸己用:“以後你就叫鶴頂紅,是我的弟子,現在過來給我護法!”
“謝師父恩賞。” 鶴頂紅順從地改了口,乖乖跟鈎吻進了内室。
……
遠在千裡外的流風城則是一派祥和,白藤卧房外的門廊裡,黑衣正踩着梯子挂花燈。
用刀的事他做不來,但到了紮竹篾、糊紙這種活計上,他做得比不少工匠都要好,一隻雪白肥大的兔子燈讓他紮得憨态可掬,燈上用白藤送他的胭脂描了耳朵鼻子眼睛嘴,甚是靈動。那盒胭脂顔色不甚濃豔,是稍顯淺淡的香葉紅色,用來描兔子正正好,看起來溫馴柔和,是大紅色或别的什麼過分尖銳的紅所不能比的。
白藤卧房裡燃的一直是劍冢調制的鲛油燈,經調制的鲛油燃燒時無煙,伴有一股清苦的藥香,燈焰雖亮,但顔色和溫度都缺少暖意,既白且冷,像隔着霧的日光。劍冢内功陰邪,需要這種陰冷且靈氣十足的東西來配合,即便隻是在燈下睡覺,時間久了都大有裨益,多年來未曾有誰覺過不好,直到黑衣進了屋。
那日一點上燈,黑衣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卧房裡的陳設再好,讓這鲛油燈一照也平白多出點凄清,冷冰冰的,看不出屬于人間的煙火氣。他對這些江湖事不怎麼了解,單純地以為白藤的手總是那麼涼是常年在這樣的燈下生活導緻的,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紮了個兔子燈送來,想讓他沾點煙火氣。
白藤這人看起來冷漠狠毒,其實内心對這些毛茸茸的小動物喜歡得緊,黑衣在和他相處的兩個月裡摸清了他的脾性,沒少在背後感慨這個表裡不一的家夥可愛。
兔子燈雖好,可是鲛油燈的作用無法被取代,而且亮度也遠高于蠟燭,兔子燈要是挂在房裡,無論點不點,基本都要落得個做擺件的下場。
黑衣倒是無所謂有沒有用,隻要燈在白藤房裡,就等同于他在白藤房裡,意義遠大于實際作用,不過白藤還是想讓燈更實用一點,二人合計半天,最後一緻決定把燈挂在房門口。
流風城多雨,白家各處均由回廊勾結着,卧房亦不例外,廊柱一左一右兩個雀替正好挂燈,兔子燈用的紙浸過桐油,不怕風吹雨淋,故黑衣想把雀替處挂的燈換下來一盞,沒想到二人在這事上又有了分歧。
前幾日黑衣給他上了藥後,白藤對黑衣的态度就有了些轉變,開始試着不再把他往外推,珍惜起這十六年來頭一個願意主動靠近自己、不怕自己的友人來。至于日後黑衣回浮日城,二人終究要天各一方的結局,白藤嗤之以鼻——人生在世,沒有生離也要有死别,何必想那麼長遠?惟有當下才是真。
因此,黑衣親手做的東西白藤也跟着珍惜起來,比如這個兔子燈,他就不願挂在廊裡教風吹雨淋,不如挂在卧房門楣上,有外頭的連廊擋着,既能照明又不會讓雨淋着。
“燈不是都挂在廊裡?而且門廊的屋檐比卧房低,點起來方便些。”黑衣抱着燈,好脾氣地勸道。
白藤的心思黑衣猜不到,都是男人,他也懶得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多作解釋,而且要是讓黑二少知道他有了些許轉變的心思,指不定又要鬧出什麼幺蛾子,想想那些過分親昵的舉動他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廊裡挂的都是料絲燈,摻個兔子像什麼樣?”白藤倚着廊柱,挑眉看黑衣,“不願意的話就挂堂屋去。”
黑衣踩在梯子上,低頭向下看去,目光正對上白藤那張微微仰起的蒼白面孔,面孔上彌漫的陰郁和不耐絲毫未減,然而落在黑衣眼裡,那張臉怎麼看怎麼可愛,一對上就讓人說不出拒絕的話:“好,都聽藤喵喵你的,就挂楣子上。”
下了梯子,黑衣認真端詳了一下挂起的兔子燈,心裡非常滿意,忍不住給了白藤一胳膊拐子:“我再給你紮幾個别樣的如何?把廊裡的都換了就不突兀了。”
“嗯。”白藤還在仰頭打量挂好的兔子燈,看都沒看他,随口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