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看到桶的時候還想着将裡面的東西養在池塘裡,誰成想送來的會是江鮮,江鮮大多離水就死,這條江鳗能活到現在已十分不易,就算放到家中引江水建造的池塘裡也撐不了多久了。
吃吃不得,養養不活,黑二少可真會送東西!
他皺皺眉,丢下江鳗在堂屋裡懶得管,獨自去了書房寫回信。
鋪開紙研好墨,卻沒什麼想寫的,咬着筆冥思苦想了一會,他的目光飄到了黑衣的信上,一下子有了主意。
黑衣在信上說行船遇上了風浪,當時他正在甲闆上釣魚打發時間,釣着釣着就起了風,起先他沒當回事,畢竟江上有點小風小浪再正常不過,外加一直釣不上魚,他心裡有些窩火,故把船工的勸告當耳旁風,直到湧起的大浪推得船一偏才慌了神,趕忙收竿回船艙去。
許是翻湧的浪潮把魚都帶到了水面上,他這一收魚線竟意外釣上了一條,還是一條江鳗!江鳗離了水呼吸受阻,劇烈扭動着滑溜溜的身體想要逃脫,黑衣眼疾手快地把它撒入桶裡,寶貝似的讓人收進船艙親自看顧,待晚上船靠了岸,他連先前派去送信的人都沒等,另派人手快馬加鞭地把魚送回了流風城。
大風大浪裡還想着魚,真有他的。白藤輕笑一聲,随手勾勒了一副小貓釣魚圖。
畫上的貓正是一隻雪白蓬松的獅子貓,脖子上的飄帶挽成一個花結,風雅地飄動在空中,它耳後還别了一枝嬌豔的花,上停一隻蝴蝶,也不知是被花吸引來的還是被貓吸引來的,那兩隻圓滾滾的貓爪則在奮力收着魚線,魚鈎帶着一截鳗魚脫離水面,濺出一小朵水花。
光看這畫,還真難想象黑二少是在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江上垂釣的。
白藤的畫工比文人肯定是比不了的,不過也沒有很差,至少能看出是隻貓,那憨态可掬獨具風騷的樣子,應該一看就知道是黑二少了。
畫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邊笑邊落下題款蓋了章,題為《黑二少破浪翻濤獨釣圖》,報“美酒贈佳人”之仇。等墨幹的功夫裡,他又寫了一紙僅有一句話的信:心意已領,小小丹青聊表謝意,煩請下回送些能養的東西來。
雨氣随風鑽入了未關緊的窗縫,吹得手底紙張的邊角微微打卷,紫豪筆在紙上拖出最後一捺後浸入筆洗濯淨了墨,挂到筆架上等待風幹,未掭淨的水慢慢滲出,凝成一顆水珠将掉不掉的挂在毛尖上,倒映着存放于架上的曆曆藏書。
白藤眯起眼,擡手接了一絲風在指間。
秋風送爽,但今年的秋好像比往年都要旖旎些……
剛擡起手,黃伯的到來就破壞了他的心情,他在前院沒尋到白藤,遂一路尋到了書房來,正好候在書房外的兩個夥計平時沒少吃他的馄饨,且黑衣臨走前還專門就黃伯這個人提點了一二,所以他們一眼就認出了他,熱情地招呼道:“黃老叔!”
黃伯愣了一下,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他們是誰:“瞅我這記性,二位是黑公子的夥計吧?好巧好巧,又見面了,最近怎麼不見去店裡吃馄饨了?”
他舌頭上的傷雖好徹底了,但是說話仍有些大舌頭,可能後半輩子都要帶着這麼個後遺症過活了,白藤每想到此事心中都一陣暢快。
“最近老闆回家去了,酒坊裡生意全靠我們幾個,忙到夜裡才吃得上一口飯。”小葉哭喪着臉回答完,又明知故問道,“黃老叔怎麼也來了?難道是白公子愛吃你的馄饨,專門請了你到家來?”
和白藤的關系黃伯從不主動說,一是為了不惹人注意,二是當年的舊事再怎麼變換版本都不好聽,說一回就相當于打一回自己的臉。現在夥計問起,他隻好打哈哈道:“我和小白的祖母早便相熟,所以常常過來照拂一二。你們來也是找小白的嗎?”
“我們是奉老闆之命來送魚的。”夥計一見他上鈎,趕緊大吹特吹起自家老闆,“行船無趣,我們老闆本想垂釣一會打發時間,誰知道随便一釣就上鈎一條好大的鳗魚,現在正值吃鳗的時節,所以特意養在江水裡,快馬加鞭地送來讓白公子嘗鮮。為了不讓魚死在半道上,還得天天早上去江邊取幹淨水換進去,千裡送鵝毛都比不上老闆和白公子之間的似海情深,說起來我都羨慕!”
夥計眉飛色舞地吹噓着黑衣的釣技和情義,黃伯越聽心裡越堵,要是黑衣現在能出現在眼前,他非把他綁上石頭沉了江不可!
怎麼走了還不消停?!
馬上,他又安慰自己不就是一條魚麼?姓黑的人又不在這,有什麼事白藤還是得靠他,他還有用。
書房外三人熱火朝天的聊着,書房裡白藤正拿着本書給兩張着了墨的紙扇風,秋天天氣轉涼,流風城又潮濕,紙上的墨迹幹得極慢,扇了半天也沒多大成效,他耐心耗盡,把書一丢,确認過屋外三人看不見屋裡後,俯下身憑借習武之人長而緩的吐息把畫吹幹了。
兩個夥計領了回信迅速離開了,剩白藤和黃伯兩個人隔着一道門檻相對。
“你傷得很輕?”白藤邁出書房朝外走去,看都不看黃伯。
輕?不輕?若是說輕,豈不是挑釁?搞不好還得挨第二頓打。可若是說不輕,那自己今天就應該在家老實養傷,怎麼能生龍活虎地來這呢?回答哪個都不對。
黃伯小心翼翼地緊随其後,奉承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少爺罰屬下自有少爺的道理。”
見白藤沒半點反應,他又試探着問他:“聽說黑公子送了條江鳗來,不如屬下将其用火腿清蒸了給少爺做晚飯?”
“鳗魚腥氣,養着就好。”白藤的回應十分冷淡。
“腥味雖重,可是這江裡的東西不好養活,死了就可惜黑公子一片好意了。”黃伯繼續讨好道,“少爺若是嫌腥氣,屬下便把細刺挑淨了,濃油赤醬地遮掩一番紅燒給少爺?”
白藤考量了一會,最終還是同意了将鳗魚紅燒來吃掉,黃伯看他點了頭,趕緊退下去準備烹魚,不料剛轉過身,就聽得白藤意味深長的話從身後傳來:“你身上的反骨和細刺,最好也一并給我挑淨了。”
黃伯一激靈,差點左腳絆右腳摔個跟頭,回頭看去,白藤卻已頭都不回的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