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藤是被落到臉上的涼意驚醒的,醒來後他看到的不是床頂,而是一片上好的雪白綢緞,以及綢緞随風鼓動時,露出的陰沉沉的天。
過了一會,他才看明白眼前的綢緞是黑衣的袖子,正撐在臉上為他遮擋飄落的雪片。
下雪了,瑞雪兆豐年。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發現自己仍然在屋頂上,兩床厚實的錦被疊作一床,罩住了他們兩人,周圍還圍有一圈大靠枕,旁邊的黑衣許是醒得早,一直用袖子替他擋着雪,見他醒來,才笑着将僵硬的手臂收回到髒得灰撲撲的狐裘裡。
白藤以為自己又喝醉了,然而仔細一想,昨天的事全部清清楚楚地印在腦海裡,包括很晚很晚的時候,黑衣枕着他的肩睡得正香,他也困得眼皮打架,于是懷着僥幸心理托着腮合了眼,打算眯一會再下去。
沒想到這一睡就睡到了快中午,不知怎的,每次他和黑衣睡在一起,都會睡得格外死、醒得格外晚,比吃了安神丸效果還強。
倘若中秋夜還能解釋為他醉得人事不省,那昨夜又該如何解釋呢?習武之人睡這麼死,連有人給蓋了被都渾然不覺,實在不該!
白藤思索片刻,覺得黑衣一定是來克他的。
黑衣把臉上迷茫未消的白藤裹進狐裘,笑得溫良:“藤喵喵,新年吉樂。”
看黑衣這樣,估計是和他一起在屋頂上睡了一夜,想到嬌生慣養的黑二少陪着自己露宿屋頂,白藤幹咳一聲,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同樂。你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叫我?”
黑衣眼都不眨地撒謊:“我也剛醒,看你睡得香甜,沒忍心叫你。”
他其實早就醒了,但白藤的睡相實在可愛,他根本看不夠。
睡着時,那雙狹長眼眸阖起,盡數斂去了陰郁與張狂,剩一張輪廓還略有些青澀的蒼白睡顔,活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貓收起了鋒利的爪牙,可能因為膚色太過蒼白,他睡着之後竟顯出了幾分脆弱,得待到那雙眼眸重新張開,其中的鋒芒才能教人确認,眼前這個少年就是城中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
至于趁他睡着的時候可以捏他的臉親他的手和額頭這種事,黑衣沒有說,隻是深深地藏在了心裡,用純良中摻上狡黠的笑容來掩蓋。。
“下雪了。”他拉過白藤的手包在掌中,興沖沖道。
這場雪比冬至的還要小,雪片落地就沒了影,僅有黛色的瓦片上勉強存下了薄薄一層,霜似的。
白藤一向喜歡雨雪天氣,但他現在實在無心賞雪,昨夜鬧了半宿又在屋頂上睡了這麼久,他們身上全是蹭的一塊一塊的灰塵,還有一股子火藥混合燒紙的味道直竄鼻子,教人難以忍受。
“下去看。”他拎起黑衣,輕飄飄地落了地。
正好藍尾前來查看他們醒了沒有,三人一打照面,藍尾又驚又喜,一疊聲地叫喚,正在包湯圓的老管家和綠蟻顧不上滿手面粉,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過來。
昨夜三個下人找他們都找瘋了,後來還是老管家偶然一個擡頭發現屋頂上有東西,叫了膽大的藍尾搭了梯子上去看,這才找到已經依偎着睡熟的二位爺。
屋頂上的黑衣裹着狐裘猶嫌不夠暖和,整個人縮成一團,緊緊蜷在白藤懷裡,乍看去,仿佛白藤摟了一隻大狐狸。
藍尾想叫醒他們,臨開口又沒敢叫,怕吓到二位爺害他們摔下去,但是憑他們三個人,怎麼也不能把二位爺平安無事地運下屋頂,這事……真他娘棘手!
大年夜的,連帶老管家在内,三個人心裡一齊罵了句娘。
等了一會,也不見他們有要醒的意思,老管家無奈,讓下人找出兩床最厚實的錦被,疊在一起把二人從頭到腳蓋了,又用大靠枕在他們周圍嚴嚴實實地圍了一圈,以防翻個身掉下去。
三人每隔一刻鐘就要來看看他們醒轉沒有,從天黑盼到天亮,好不容易盼醒了一個,正當他們興高采烈地要架梯子接黑衣下來時,他卻攏攏狐裘,擺擺手拒絕了。
理由很簡單——他還沒看夠藤喵喵的睡顔。
下人們心裡着急,但是也拿他沒轍,總不能把人硬拽下來吧?又跟着煎熬了一個時辰,現在這二位不讓人省心的爺終于平安落了地,他們那顆懸起來的心才跟着落回到肚子裡。
聽完老管家一大串飽含擔憂的勸告,白藤告辭回去更衣了,黑衣也回房舒服地泡進了熱水中,同時不忘操心一番湯圓餡料,生怕下人做得不合白藤的口。
屏風外,藍尾忍不住偷笑,回話的口氣倒還一本正經:“二少爺放心,是中秋漬的糖桂花裹瓜仁為餡。”
“嗯……”黑衣在熱水裡浸得舒服,聲音變得有些懶洋洋的。
又與藍尾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上元節的籌備,他便披衣出了浴,坐在燎爐邊催促他們來為他擦發。
藍尾往燎爐裡添了幾個梅花香餅,一股冷冽中帶着微甜的香味瞬間竄出燎爐,熱氣騰騰地熏上了黑衣的發。香暖煙氣徐徐烘着,綠蟻用布巾仔細地為他擦着發上水珠,藍尾則好奇道:“二少爺今日怎麼不多泡會?黑叔特意用驅寒的草藥給少爺煮的洗澡水呢。”
黑衣怕冷,往常總要泡到水涼了才肯出來,磨磨蹭蹭的,洗個澡沒個把時辰都出不來,今天他突然這麼積極,令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黑衣的确是着急,老嬷嬷告假回家了,他得趕在白藤出浴前過去,不然沒人為他擦頭發,大冬天濕着頭發要生病的。
藍尾聽了回答一時有些失語,他們精心伺候的二少爺居然巴巴地要去伺候别人……這感覺說起來真是……真是他娘的難以描述!
“二少爺安心在家,讓我和綠蟻替您去就好,保證把白公子伺候舒坦了。”
黑衣斜他一眼:“我的人自然是我親自照顧,豈能假他人之手?”
藍尾順勢沒再多說什麼,說實話,讓他去伺候白藤,他還真有點發怵,光想想就覺得脖子涼飕飕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上來一條長鞭。
擦幹頭發梳好發髻,黑衣精挑細選了一件鑲着厚厚毛領的衣服,這件衣服華麗得有些不像話,若是穿在旁人身上,多少會顯得有些女氣,但是黑衣出身豪闊,舉手投足間的清貴之氣不僅輕而易舉地壓住了衣服,還穿出來一種别味的妖娆,再一笑起來,活脫脫的公狐狸成精。
狐狸精黑二少神清氣爽地隻身前往白家了,不知是不是白藤猜到了他會來,大門竟沒有鎖,一推就開,進了門他也沒多想,随手一關就泥鳅似的鑽去了白藤屋裡。
屋内,白藤正盤着腿坐在椅子上看黑衣買的那堆志怪話本,他身上披了一件明顯是居家穿着的墨黑外袍,外袍背後被他頭發上滴下的水所浸透,黏糊糊的在身上貼着,弄得他有些煩躁。
聽見黑衣進來,他擡眸掃了一眼那一團雪白,然後目光重新落回到書上,一點要誇他的意思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