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風城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完,一連下了數日,到了約定的去摘桃花這天,仍是下個不停,甚至天邊還有雷電在厚重的雲層中蠢蠢欲動。
四匹照夜白拉的馬車辘辘停在白家門前,綠蟻撐着一把大傘下車,盡心盡力地把屋檐下二人渾身幹爽地護送上了車,車内一如既往地備了茶水幹果,打上元節後黑衣發現了白藤喜愛紅茶,車裡便一直備的是海外舶來的紅茶,較夜寒産的要多一重果香。
連天的雨下得天氣有些寒涼,黑衣耐不住斟出一杯熱茶飲了,這才覺得驅散了身上的寒氣。
雨下得不小,但他身上絲毫沒有應付雨天采花應有的準備,腳上穿的仍是雪白的絲履,不防泥不防水,衣裳倒是極罕見地穿了件窄袖的,一下子利落不少,人也不顯得那樣綿軟了,不過既是黑二少的衣裳,再利落該有的華麗也少不了,胸口一大片銷金團花明烈昭彰,富貴逼人,一看便是件同他人一般嬌貴的衣裳。
富貴人家用來防雨雪的羽緞鬥篷未見他披,至于尋常人家用的蓑衣鬥笠更是不可能出現他身上,對于這身打扮,白藤心裡還真有些納罕。
總不會桃樹上頭都打了傘吧?
這麼好奇着,馬車一路駛到了豪闊雲集的城南,停在門庭恢宏的周府門前。
周府的主人周北魚與黑衣生意往來甚密,雖年紀已可以做他爹,但相處起來卻難免有點奉承,一看候在門口迎接的一衆下人便知。
其實這也好理解,抛去黑衣背後的黑家的不提,周北魚做的是酒樓生意,酒樓裡的酒都指着豐樂酒坊供來,别處喝不着這個味,滿座賓客有大半都是慕酒的名而來,不少外來客人嘗過酒樓的酒,還要買下幾壇帶回去。可以說,隻要黑衣的酒坊在,周北魚的榮華富貴就在。
貴客要來,周府早有幾個下人得了命令候在門前,他們身上着統一制式的湖藍色下人服,整整齊齊地撐着傘,一眼望過去好不鄭重。見那道皎如玉樹的雪白身影踩着車凳下車,他們迅速分作兩隊圍攏上前,争先恐後地要為他撐傘。
黑衣要來藍尾的傘自己打着,然後氣度雍容地轉了個身,伸出一隻手到車簾前,幾名周府的下人懷着八卦的心思偷眼看去,跳下車的卻是一名蒼白陰郁的黑袍少年。
白藤長相随娘,本是俊秀的容貌,可偏生被蒼白的膚色和眉宇間凝聚的郁氣弄成了一張稍顯陰鸷的面孔,他的面孔陰鸷,但不妨礙周身氣度張揚,如一柄利刃,僅出鞘一寸就已足夠寒芒森然,随便往哪一站都無法教人忽視了去。
黑衣曾還想過,像他這樣一個人,倘若不深居簡出,當如何在人前低調呢?
白藤冰涼的手在連綿的陰雨天更涼了,黑衣自然地拉他到傘下,把那隻涼爪子包在掌心裡給他暖着。周圍一圈陌生人,教他們探究的目光盯着,白藤下意識想抽手與他保持距離,無奈他握得實在緊,掌心又真的暖,所以最後還是老實任他牽着,與他并肩而行。
黑衣一手拉着心上人,另一手撐傘,傘沿微微向白藤的方向傾斜,幾名下人極有眼色地讓他們先行出一段,方垂着頭遠遠跟在後面。
“黑老弟來了!許久不見,别來無恙啊?”聽到下人傳報黑衣到了,周北魚出了堂屋親自迎來,滿臉熱絡地寒暄過,又虎起臉訓斥下人道,“你們怎麼辦事的?怎麼能讓黑老闆自己撐傘?!”
黑衣溫雅一笑:“無妨,是我自己沒用他們。”
“黑老弟人好。”周北魚奉承完,笑着看向白藤:“這位是……”
“這是……”黑衣剛開口,白藤就接過話道,“無名小卒,随黑二少來開開眼。”
周北魚也是多年縱橫名利場的老油條了,打他們一進來就看出今日的貴客不是黑衣,而是被黑衣仔細愛護的那個少年。他對黑衣算是很了解了,知道他是蜜罐裡泡大的公子哥,錦衣玉食前呼後擁慣了,一身懶骨頭,而且對誰都是表面親厚,看起來他是笑盈盈地伸出手了,但要是同樣伸出手回應他,就會發現撞到了一塊透明的水晶壁上,厚重水晶壁那面的人還是笑意滿滿,可笑容變得怎麼看怎麼嘲弄。
能讓他這麼勤快這麼真心實意對待的人,周北魚一直以為還沒出生,今日頭一遭見,不由得仔細打量了幾遍。他習慣看人先看衣裝,人沒走近已先審視了眼前少年的外貌——一襲黑袍綢料尋常,腰間革帶上毫無飾物,不像顯貴出身;身形略單薄,長發僅用一根發帶束在腦後,年歲尚未及冠;藏在外袍廣袖的小臂箭袖緊窄,衣袍利落無累贅,是個練武的人。
看罷外貌再去觀氣度,最先有的印象就是他身上的陰郁和一股目無下塵的傲慢,仿佛衆生,包括他身邊的黑家二少、天子表弟、太後親侄黑衣在内都是他眼中吵嚷的蒼蠅蚊子,煩不勝煩。而且這種傲慢還不是裝出來的,是真正屬于上位者的傲慢,半輩子都活在名利場中的周北魚思量半天,也就能往皇族或世家公子這類顯貴身份上去猜。
随時能取“蒼蠅蚊子”性命的活閻王白藤不管他怎麼猜的,他接過黑衣的話不過是不想給他胡說八道的機會,鬼知道黑衣那張破嘴能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
聯系白藤的衣着打扮和那句欲蓋彌彰的話,周北魚立刻聰明地腦補出了一切,隻當是王孫公子想玩低調。既然要低調,那他自然得配合。
于是他沒有繼續探究白藤的身份,直接邀黑衣道:“我就不多話耽誤時間了,黑老弟,這邊請。”
白藤正樂得如此,與黑衣一起在周府下人的帶領下穿過重重門院,七扭八拐地來到了種植海上桃的小花園。
進到花園,白藤方知曉黑衣為什麼不做任何防雨的準備,他承認自己真是嚴重低估了有錢人揮金如土的能力,“桃樹上打了傘”這種胡猜還是猜保守了。
何止是桃樹上打了傘的程度?分明是整個小花園都被錦緞搭起的彩棚包圍了,華美的錦緞遮住了雨絲,半滴也侵染不上绯紅的桃花,考慮到彩棚内光線昏暗,每棵樹邊上還貼心地支了燈架,挂了明亮的玻璃繡球燈,角落處甚至還有一套桌椅,桌上紫砂壺的壺嘴尚冒着絲絲熱氣。
饒是架了遮雨的錦障,樹下仍鋪了厚厚的西域出産的氍毹,遮住了每一分泥土,再嬌貴的鞋履踏上去也不怕髒污,知道的這是周府的花園,不知道的估計還要以為是屋裡平白生出了桃樹。
海上桃大多還是将開未開的樣子,有那麼一兩樹心急,已經迫不及待地綻開了滿樹胭脂色,特殊的甜香溢滿了彩棚,還沒釀做酒就先惹人醉起來。
采花的事黑衣向來親力親為,除了背花簍的人外無需更多人在一邊伺候,周府的下人知曉,将花簍畢恭畢敬地遞到綠蟻手裡便退下了,留他們自己在小花園裡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