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筐桃花早被綠蟻保護得當地擡到了車上,二人上了車,黑衣把桃花抱進懷裡,頭膩膩歪歪地枕上了白藤的肩。
車裡無他人,白藤姿态閑适,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戲谑道:“黑二少好手段,佩服佩服~”
黑衣嘻嘻笑着,坦然接受了誇贊。
“不過你為什麼要設計他被咬傷?吃藥傷了根本不是更自然?”
“呃……”黑衣坐直了身體,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沒料到這個細節會引起白藤的注意,其實結合周行的年紀和性格,咬傷他比讓他瞎吃藥要簡單得多也自然得多,而且傷害更實在。但是對在這方面一竅不通的白藤而言,咬傷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是宿妓又不是宿犬,怎麼會咬傷???周家父子竟然還接受了這麼荒唐的事!
黑衣腦海中瘋狂想着借口,現在給白藤普及這些床笫間的花樣為時尚早,而且說出來他對他的印象要大打折扣,得趕快想個旁的借口才行!
短暫的沉默後,他斟酌着回應道:“我隻是讓那妓子把他弄成太監,不拘用什麼方法,她選了咬傷,可能是因為這樣傷害更實在吧……吃藥或許找個神醫還有法挽回……”
哦,原來腦袋構造清奇的不是黑二少,而是那個妓女。
白藤對這種事沒太大興趣,于是沒繼續探究,轉而問起了吹香的下落和後續打算如何給周家交代。黑衣暗暗舒了口氣,重新靠回他身上,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帶着鼻音答道:“我贖出來送給一個苦留的香料商做妾了,她随他離開夜寒能過得更好。至于周家,待那香料商走了我自然會編個故事敷衍過去。”
黑衣思量周全,白藤以前在一本遊記上看到過,“苦留”是一個西域國家,在夜寒以西,這個古國很是繁榮,且民風尤其開放,不重貞潔,女子也能與男子一樣同時擁有很多個情人,對于出身煙花之地的吹香來說,的确是個好去處。
黑衣埋着臉,說話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宛如撒嬌,灼熱的鼻息随着話語噴在白藤涼冰冰的皮膚上,又癢又燙,白藤頗嫌棄地把他的臉撥轉過去,黑衣察覺到來自心上人的嫌棄,委屈地癟嘴,上半身不動,單屁股往旁邊挪了挪,帶動頭靠得低了些,從頸窩蹭到了胸口。
他個子比白藤還要高,骨架也比白藤大,明明挺大一隻,卻總要縮起來膩在白藤身上,仿佛一隻學貓撒嬌的獅子或豹子,反差之下,還有點可愛。
外面雨下得很大,他忙活一下午有些累了,不一會就在白藤身上的草木淡香和懷中桃花的甜香裡睡着了。察覺到懷裡人呼吸變得勻長,白藤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發現他确實睡着了,他悄悄關緊開了一隙的車窗,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讓睡夢中的他枕得更舒服了些。
黑衣牽着他的手即使在睡夢中也沒有放開,握得太緊,已經有些微微出汗,變得潮漉漉的,白藤幾度想抽開都未成功,後來他默歎一口氣,打消了強行抽開的念頭。
其實他并不反感黑衣這樣黏着他,也不反感黑衣掌心的細汗,隻是今日重提周行那日的醉話,讓他忍不住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和他親密過頭了?
他從小就不愛與人親近,自然不知親近的界限在哪,倘若對方是個女子,他還知道止乎禮義,可黑衣與他一樣,是個昂藏男兒,于是随着關系愈密,這方面有些空白的白藤就手足無措起來。
又不是女的,拉拉手怎麼了?都怪黑二少平時天天咋呼自己是斷袖!
把過錯都推到貓兒一樣睡着的黑衣頭上,白藤的思緒還在他身上不曾移開,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黑衣很袒護他,而且是那種毫無保留、不摻雜質的袒護。
在黑衣之前,圍繞在白藤身邊的主要是三個人——白鹭、老嬷嬷、黃伯。
白鹭從不會在白藤與人起了沖突後給他分辯究竟誰對誰錯,更不會為他出頭,她會教授他武藝、告訴他他身上流的血裡有一半是劍冢“十步殺一人”的蠻橫霸道,無論是誰人沖撞了他,隻要他武藝夠高強,都可以憑自己還回去。
至于公道?那玩意自在人心。
老嬷嬷倒是在白藤年歲尚幼時多番維護過他,不過即使是小時的白藤也不是别人能輕易招惹的,那時總在發生的便是老嬷嬷在後院正忙碌,忽聽得後門外傳來孩童哭聲,匆匆出去一看,果然又是自家少爺把那幾個總嘲笑他沒爹沒娘的孩子揍得滿地打滾,有時他們人多,白藤讨不着好,臉上青一塊破一塊也是常有的事。
她是啞巴,不會說話,那些孩童也看不懂她的比劃,她隻能把白藤擋在身後,惡狠狠地瞪着那些孩童,把他們瞪跑後再拉着白藤回家,給他拍掉身上的土,有傷口的話擦洗上藥。
小小的白藤以為她是疼惜愛護自己,所以才會一聽到打架聲就出現,瞪走那些小混賬。直到後來他才知曉,老嬷嬷除了維護他以外,還有一半是為了不讓他真的打傷他們。
老嬷嬷不止在保護白藤,也在保護其他孩童。
那年的小白藤努力安慰着自己,心裡卻仍有濃濃的落寞,這感覺就像一個很好的人給了他一顆糖,然後在他舒暢地品嘗着甜蜜時,又告訴他其實每個孩子都有糖,雖然他們的糖沒有他的大、沒有他的甜,但是都有。
老嬷嬷命很苦,但不妨礙她心善,所以她的糖無法隻給白藤一人。
至于黃伯,這個東西自己小心眼報複心強,卻不許白藤有報複心,一天到晚除了讓他低調就是讓他再低調,每逢白藤和人起了沖突,他知道後都是說教和賠禮道歉,從不會分情況決定如何處理。因此大家一見到白藤鬧事都會去找他,除了白鹭亡故的原因外,還因為他說話好聽,賠禮道歉時笑得夠讨好、揖作得夠長,有了他的賠笑哈腰,部分人就好像得了白藤的賠笑哈腰,被白藤揍得無力還手時有多憋屈,從黃伯那離開時就有多耀武揚威。
白藤不是愛主動生事的人,如白鹭所教導那樣,他心中有評判是非的标準,也讓每個确實沖撞到他的人吃了應得的苦頭,結果黃伯一通說教加賠禮下來,反全成了他的不是。
所以姓黃的越苦口婆心,他越肆意妄為,争取讓他夢裡都是他闖出的爛攤子才好!
而黑衣與他們皆不同,他不會像白鹭一樣隻出謀劃策但袖手旁觀,更不會說出“公道自在人心”這種話,在嚣張得十分含蓄的黑二少那裡,他就是公道。
他也不會像老嬷嬷一樣包容每一個人,慈祥地希望大家一團和氣,他的能力很有限,隻能在心裡打掃出一塊纖塵不染的地方,同時他的心也很小,隻裝的下一個可以讓他捧出一片真心來待的人。如果說老嬷嬷給了每個人一顆糖,那黑衣就是把所有的糖都給了白藤,并且讓他光明正大地吃,誰敢有意見他就收拾誰。
他當然更不會像黃伯一樣混賬。
他的袒護像一把橫在身前的明晃晃的刀,不僅大肆昭告世人他身後的人是他保護着的,還非常實際地刺傷了前來挑釁的家夥,明明白藤早習慣了自己動手處理一切,用不上這把刀了,可他卻永遠不會放任白藤自己處理,報應再多,都比不上他親自給的來得痛快。
白藤的目光落在黑衣牽着他的那隻手上久久不動,那隻手很白皙,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讓他膝上黑色衣料一襯,越發膚如凝脂。
黑衣這麼個嬌貴的人,在白藤眼裡跟獅子貓一樣,雪白一大團,毫無威懾力,甚至踩在血泊中的肉墊翻過來還是嫩生生的粉色,是天生該被人抱在懷裡哄着慣着的,可就這麼一隻柔軟蓬松的獅子貓,每次在他被人冒犯之後都會出乎他意料地伸出那隻粉嫩嫩的爪子,鈎下對面一塊血淋淋的肉來。
這隻獅子貓視人命如草芥,他的報複自然也是非一般的陰損。
這世間怕是找不出第二個像他一樣好的人了。
白藤的心微微發脹,忽地冒出這樣一個荒誕的念頭。
馬車停在了酒坊後門,外面雨下得很急,綠蟻叩了叩門環,一會功夫兩個酒坊的夥計就披着蓑衣撐着大傘出現,站在車前等着接新鮮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