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那個苦留來的香料商帶着商隊離開了夜寒,在一個雨絲溟濛的清晨,細雨帶起的薄霧裡,與他一同離開的還有一個窈窕身影,乘一匹黃色小馬,頭戴苦留風情的帷帽,顧盼生輝的模樣任誰看了也不會想到,她就是那個一口咬廢周三公子子孫根的人。
他們離開的當天,黑衣就攜一軸畫像,往反方向出城到詠湖去了,另一邊同樣趕往詠湖的還有周北魚和周行父子二人。
詠湖面積極大,北接流風城,南接撷芳城,東接玉棠城,西接蒲九城,位于流風城境内的湖畔植了十裡橘樹,湖中魚蝦蟹類皆以橘花及掉落的果實為食,肉質細嫩,自帶柑橘芬芳,曆朝曆代貢給皇家的貢品裡都少不了詠湖的蜜橘與湖魚。
春日的疏疏細雨點染得詠湖雨意朦胧,湖邊橘樹上已經長出了白裡泛着微黃的小小花苞,飄着若有若無的清馨淡香,見周北魚父子還未到,黑衣便先行登上了遊船,藍尾懷抱畫像,綠蟻撐傘,緊随其後。
流風城富庶,年年貢品都綽綽有餘,官府于是也不禁遊人捕撈幾尾湖中水族,在船上烹一餐鮮香的飯食。
周家父子不到,遊船還在靠岸等待,船上隻有一壺才下來的明前龍井和四樣點心,黑衣倒出一杯茶水慢慢喝了,目光飄向窗外遼闊的湖面。
他與白藤說了今日上午有事,得下午才能去找他,可這巳時才剛過一半,他就已經開始不争氣地思念他了。他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問身後二人道:“你們說,藤喵喵現在在幹嘛?”
藍尾和綠蟻心知他是想聽個安慰,無奈地對視了一眼,由藍尾貼心道:“白公子具體在做什麼我猜不到,不過不管做什麼,心裡都一定是念着二少爺的。”
綠蟻附和:“白公子一定能感知到您的思念的。”
黑衣不想理這兩個笨蛋,又無事可做,愈發覺得無聊,幹脆屈起手臂架在窗框上,手支着頭,阖眼假寐起來。閉目養神了約一刻鐘的功夫,周家父子姗姗來到,周行□□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雖未完全長好,但至少不再影響行走,隻是還需多加小心。
之前為他推輪椅的美婢改為扶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撐傘,陪他一步一步朝停靠在岸邊的畫船上挪,她一個人又是撐傘又是攙扶,在二月不冷不熱的天氣裡累出一頭香汗,若非周行今日心裡有事,估計早就憐惜之心大起與她溫存一二了。
周家父子到了,綠蟻趕忙叫醒黑衣,黑衣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理理袍袖起了身。
他今日穿了一件缂絲梅花暗紋的交領衣裳,較他那堆繡銀描金的要素淨不少,卻襯得他更加清貴逼人,牆上大開的便面窗框着一湖淺淡蒼青的煙雨,湧入的春風微微鼓動他的發梢和衣袖,有那麼一瞬間,周北魚以為進的不是遊船,而是春神句芒的廟宇。
三個人互相見了禮,依次落座,綠蟻執起茶壺給他們倒了茶水,之後退到一邊垂手侍立。
船離開湖岸,緩緩向湖心劃去,簡單寒暄過幾句,黑衣便要來藍尾手裡的畫像,揮退一衆下人,将畫像推給周行,自己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口:“三公子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周行看了看他,一把抓起畫像急不可耐地抻開,才一眼,他的臉色就變得鐵青:“就是她!黑兄,你有她的下落了是不是?”
周北魚一皺眉,也拉過畫像看了看。
畫像上的女子生得明豔動人,風情萬種,如一朵豔烈綻放的榴花,令人眼前一明,周北魚不禁納罕,這般鮮妍的美人竟也能使出咬人子孫根的陰招來?
黑衣颔首,神情凝重:“的确有了下落,不過人早已不在流風城,過了這麼久,還在不在夜寒境内都不得而知。”
“豈有其理!嘶……”周行拍案而起,不慎扯到腿間傷口,疼得他躬下腰來,撐着桌子緩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行兒,稍安勿躁。”周北魚安撫一句,轉向黑衣道,“黑老弟,這女人竟能跑出夜寒,必定是有人接應,你是不是已經查出什麼了?”
黑衣道:“周兄所料不錯,贖走她的是個蓬明來的皮料商人,名叫塔石哈,在城裡賣了許多年皮毛了,周兄可認識?”
周北魚在腦海中搜尋一番這個名字,搖搖頭表示不知。他身邊的周行也跟着一起回憶,想着想着,他的眼珠就開始滴溜亂轉,有些欲言又止。
周北魚注意到他的異常,壓着火氣問道:“行兒,莫非你認識?”
“啊?沒有沒有……孩兒怎麼可能認識外邦人……”周行說着,眼睛卻開始往别處瞟。
他不願說,剩下的事黑衣也管不着,顧自續了一杯茶水,老神在在地啜飲起來,周北魚看看周行又看看他,重重歎了一口氣。
三個人沉默好半天,最後還是周北魚忍不住開了口:“黑老弟可有什麼好主意?行兒雖不成器,可本性也不壞,這口氣我實在不能咽下!”
真正與塔石哈有過節的其實是黑衣,他精挑細選了好一番,才敲定了嫁禍給這個好色的皮料商,目的就是借周北魚之手除了他。見引得他們上了鈎,他抿下一口茶水,借茶杯遮住了唇角笑意:“有倒是有,就是不知周兄的手能不能伸那麼長。”
周行目光如炬,滿含期待地盯着父親。周北魚撚須沉思着,一直到周行快耐不住跳起來才停止思考:“蓬明雖遠,可我周家世代經商,還是有些人脈的,黑老弟隻管說便是。”
“他是個皮料商,這時候回蓬明無非是兩個原因,一是要帶那女人遠走高飛;二則是皮毛冬日才是緊俏貨,開了春天氣回暖,他的貨物也一售而空,自然要趕回蓬明收取新貨,必定得進山。”黑衣把玩着小巧的紫砂茶杯,垂着眼簾的模樣一如既往的溫潤如玉。
蓬明天寒地凍的,流風城的花都謝了那裡還在飄雪,深山老林裡不僅終年不化的積雪厚重,狗熊老虎之類的猛獸更是不缺,每年喪命其中的人數不勝數,動手極容易。
“你是說……”周北魚的眼睛眯了起來,手上做了一個殺的動作,口氣猶疑,“當真要如此?”
黑衣唇角一彎,笑如春風:“若是問我,那必然是殺之而後快。不過周兄心善,世人還是像你一樣的多點好,這樣能少很多事端。”
周行坐不住了:“爹!孩兒受傷後連續多日高燒不退,生生去了半條命!那皮料商怎麼沒想過孩兒的性命?您若是不忍心,不如交由孩兒……”
當着黑衣,周北魚不便發作,用盡全力放緩聲音道:“那塔石哈能在夜寒紮根,未必身後無人,既然弄傷你的是那女人,咱們不如直接讓她償命,這樣既報了仇,也震懾住了他,但不至于驚動他的勢力。”
周行不理他,殷勤地給黑衣倒了一杯茶水,他亦是讓人伺候慣了的,倒個茶笨手笨腳,濺出不少碧綠的茶湯在黑衣雪白的衣衫上。
他把茶杯端給黑衣,連連道歉,黑衣擺手表示不在意,他才開口道:“黑兄走南闖北,一定去過蓬明,那裡的積雪是否真的有傳聞裡那麼厚,可以悄無聲息地埋下一個人?”
黑衣答道:“蓬明我雖沒去過,但是去過比那裡稍南一些的遠雁城,遠雁城山裡的積雪已經深到誇張,想來蓬明隻會更深。”
周行眼睛一亮:“那是不是真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個什麼哈弄死?”
黑衣笑了,卻不是沖周行笑的,他慢條斯理地抿下一口茶,道:“遠雁城年年失蹤在山裡的人不計其數,周兄要是去過,應當知道十二峰下的瓜李村,村民皆是有家人朋友失蹤在山裡的,他們年年進山去找,年年失望而歸,有的人找着找着,便自己也迷失在山裡了。”
周北魚睜大眼睛,臉色卻一點沒變,反觀周行神情複雜,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不知是在憐憫村人,還是在喜悅這得天獨厚的深山與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