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譽這一番陰陽怪氣,急得張吉整個人跳了起來。他的侄兒在工部隻是個小小主簿,根本不成什麼氣候,卻被馮譽幾次三番拿出來提,好像他張吉偏私似的。
“馮大人慎言!”張吉說:“兵部這筆銀子數目實在不小,與之相比工部那點不過杯水車薪而已,自是撥得比較容易。再者說,工部此次是為修城牆禦敵,如何能說不是大事?”
“是了,别人都是大事,就我們兵部是小事。”馮譽開始翻舊賬,“上年我兵部要個跑馬場,你們拖拖拉拉不肯批,害得好幾十匹戰馬不能按時訓練,還耽擱了往前線運馬的時間,罪過又落在兵部頭上,回回皆是如此!”
張吉解釋道:“那不是事出有因,先讓給殿前司了嘛,後來也另外補了一處給你們,怎麼又提這事呢?”
扯到殿前司,衆人下意識就看了眼不遠處的裴邵。
這裡吵得熱火朝天,他倒是不慌不忙地給自己斟了杯酒。
自打鄞王起兵後,裴邵就未曾在禦敵這件事上表過态,很是一副置身事外坐觀成敗的樣子,讓人摸不着頭腦,甚至懷疑裴氏是不是要倒戈。
馮譽不敢往他身上攀咬,隻好略過這樁事,又說:“那上回,丹鳳街發大水将各司好幾處衙署都淹了,兵部要修軍械庫時你們哭窮,轉頭卻給禮部撥了好大一筆銀子。”
禮部官員今日也在,聞言道:“那回是外番使者即将抵京,事關邦交,聖上親旨不得馬虎,自得緊着些我們。”
馮譽冷哼:“你們年年花費巨大,難道年年都為邦交?倒不如把各司的款項都撥給你們,仗也讓你們去打好了!”
“馮大人這話可就說岔了。”禮部官員道:“禮部掌五禮之儀,旁的不說,就每年的祭祀軍禮,哪一項不是我們操辦,哪一項又不要開支?馮大人這話說的,像是隻有你們兵部替朝廷做事,我們禮部就光拿錢不辦事了?王禦史,你給評評理!”
幾名禦史卷了進來,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紀芳見狀心道不好,這麼個吵法,隻怕沒兩個時辰打不住。他忙上前兩步,欲要問過程慕甯的意思,卻見他們長公主怡然自得地撐在案幾上,壓根沒看席間亂象,正凝神剝着盤子裡的葡萄。
紀芳捧着帕子就要接過去,“怎麼好髒了公主的指甲,這等小事吩咐奴才一聲就是。”
程慕甯擡手擋了擋,“不用。”
紀芳隻好作罷,“公主,要不要勸住幾位大人?”
程慕甯偏頭,饒有興緻地問:“平日聖上都怎麼勸住他們的?”
“聖上,”紀芳想了想,“呃……”
程慕甯笑了一下,“聖上坐在龍椅上都勸不住,我拿什麼勸?算了,由着他們吧,他們心裡憋屈,撒撒氣也好。”
“是……”紀芳看了看席間,又看了看長公主,一顆心仍舊高高懸起,隻覺得離京三年,她恐怕是忘了這些人的嘴上功夫何等厲害,否則怎能如此淡定。
半柱香過去,席間的争論果然愈演愈烈。
程慕甯仍不理睬,兀自剝了足足一整碗葡萄,晶瑩剔透堆疊着,頂上還簪了朵小白花,頗具美感。
隻見她把碗一推,擦着手指道:“銀竹,送過去。今日殿前司當值,殿帥不宜飲酒,還是吃點果子解渴好。”
紀芳一愣,剛才還被吵得愁眉不展的臉頓時舒展開,驚喜道:“公主原是給殿帥剝的,那奴才送去吧。”要去裴邵跟前賣乖他比誰都積極,那張臉立馬就笑成了麻花。
程慕甯看了他一眼,“也好。”
眼下衆人的注意力都在幾位火力全開的大人身上,紀芳這廂捧着葡萄到裴邵桌前,暫時沒有惹來太大的關注,隻是他送完葡萄并未立即離開,跪坐一旁樂呵呵的不知又在拍什麼馬屁。
然裴邵眼神斜向程慕甯,看起來不為所動,可見紀芳的馬屁并沒有拍到他心上。
程慕甯無奈一哂,收回目光。
而這時,旁邊幾人的視線躍過争吵聲看了過來。
那邊戰火已經波及到吏部,馮譽正叉着腰細數吏部這些年辦的爛事,末了沉聲問:“王禦史,你說呢!王禦史?”
奈何王禦史梗着脖子,心思早已不在這裡,“對,對……”
隻聞席間交頭接耳,忽然議論紛紛,馮譽稍頓,也跟着瞥了一眼,就聽剛才還跟他争論不休的吏部官員湊過腦袋,神秘兮兮地說:“那碗葡萄,是長公主親手剝的。”
馮譽道了聲“是麼”,随即又怼他:“一心二用,怪不得吏部辦事效率如此低下!”
“嘿我說你這人……”吏部官員又要回嘴,隔着兩張桌子的張吉倏地探過身,“長公主因何如此?”
王禦史已然回過神,道:“張大人還真是醉心公務,平日茶餘飯後都沒個人跟你閑聊嗎?長公主和裴邵那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早就在朝中傳開了,想當年,我還上折子參過一回呢!”
張吉震驚,“啊,竟是真的?還以為是謠傳……馮大人也知道?”
馮譽喉幹舌燥地嘬了口水,聞聲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王禦史當日參公主行事不檢有損閨譽,好像沒多久就被調去秘書省修書了,聽說後來還是沈大人求情,王禦史才官複原位。”
回顧那段修書往事,王禦史悻悻捧了捧酒鐏,“人心叵測啊。”
這麼一打岔,席間怒火似有平息之勢。
程慕甯順勢起身,搖着團扇打圓場,笑說:“方才諸位所言本宮自會向聖上轉達,但今日舉宴是為進士登榜,大人們這樣口吐珠玑,可讓年輕後生沒了出頭之地了。”
哪裡是口吐珠玑,分明是唾沫橫飛。
幾人有些挂不住臉,淺淺正了正衣衫,獨那馮譽還沒消氣,被王禦史拽了兩下才勉強坐下。
“唇槍舌劍傷了情分,我看不如效仿往年宴席以文鬥助興。”
程慕甯走到階前如是說,衆人正覺得她這話題轉得未免太過生硬,就聽她接着道:“正好聽聞今年的進士中有一人策論極好,是連姜掌院都贊許不已的程度,我雖囿于深宮不懂策論,卻知道姜掌院眼光極挑,實在好奇了,不知此人何在,可上前讓本宮開開眼?”
話音甫落,左下首的許敬卿猛一擡眼,直直望向程慕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