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記憶以來,戎玉怡便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她打小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在一個依山傍水的村子裡,有些落後,但鳥語花香。每年倒是能收到父母從離島寄回來的信和相片,以及雷打不動的每個月三百塊錢。
1986年,戎玉怡十歲那年,村長帶着據說是市裡來的領導挨門逐戶走訪,大領導手拿政-府文件和紅章,說這一帶要修建水庫,這一片村子大隊必須全員搬走,一戶不留。
領導給出幾條方案供村民們選擇,很多人包括爺奶選擇了第二條,帶着十萬背井離鄉,到縣城去投靠小兒子。
那時戎玉怡還不明白為何要修建水庫,更不知道搬走意味着什麼,直到後來長大才明白,這一搬,竟永遠也回不去了。那座生活了十年的房子,不久後便被大水蓋過,淹沒在幾十米的水底下,成了一條水下古村。
戎玉怡随着爺爺奶奶進城和叔叔嬸嬸堂哥一起生活,縣城不大,但天地很大,戎玉怡的生活霎時從玩泥巴、捉魚兒、小腿肚被水蛭吸血、彈玻璃珠、跳房子……變成在小書店裡看書,看張愛玲,看魯迅,看茅盾、巴金、蕭紅、王祯和等,再看外國文學《呼嘯山莊》、《戰争與和平》、《童年》、《百年孤獨》……大都看不懂,且看得磕磕絆絆,一邊看一邊查字典,這個字讀什麼,那個字讀什麼,一個暑假過去,她成了班上認字最多的小學生。
鄰居從農戶變裁縫,戎玉怡沒對任何人說過,她很羨慕隔壁家跟她同齡的小孩。從鄉下搬到縣城,除了生活範圍擴大、新奇東西變多,戎玉怡的衣櫃依然沒變化,依舊是樣式和顔色都很單調的化纖粗棉,隔壁家小孩卻每天穿着母親親手縫制設計的裙子,顔色鮮豔漂亮,布料柔軟,像極了影視劇裡有錢人家的小姐。
反觀自己,幾件洗到發白卷邊掉線的舊衣褲子反反複複來回搭配。戎玉怡倒不覺得自己可憐,因她在書中世界見過更可憐的人,她對自己的生活現狀感覺良好,雖然稱不上安逸巴适,卻也不到叫苦連天的地步。不過到底也隻是個十歲小孩兒,看到嬸嬸給堂弟買新衣新鞋時也不免得會黯然失落。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縣城的校園生活比她想象中要殘暴許多,被當衆脫衣服毆打的同學上周已辦理退學手續,發動暴力的學生們卻安然無事。外省來的老師帶有濃重鄉音,課上頻繁被底下笑聲打斷,偏偏該名老師也是刺頭,見學生不服從管教,進一步升級為肢體鬥争。
回到家,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家裡也不例外,喝醉酒後暴戾恣睢的叔叔,一起被打的命、卻在次日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嬸嬸,市儈的奶奶,重男輕女的爺爺,以及近墨者黑、仗着有四個老人撐腰而飛揚跋扈的堂弟也不是什麼好人。
奶奶身體愈發不好,某天早上送親孫子上學在樓道裡摔了一跤,便再也起不來了,每日床上以淚洗臉。
某天,戎玉怡路過叔嬸房間,聽到他們在讨論自己的學費,最後他們認為侄女退學既能省下一筆開支,又能頂替奶奶的角色——接送堂弟上下學、煮飯做家務,還能照顧卧病在床的奶奶,一箭三雕,簡直兩全其美。
1989年,在江州小縣城生活快三年,苦于怎麼掙學費的戎玉怡忽然收到一封來自離島的信,寄信人是洪力敏,她的親生母親。
關于這對父母,戎玉怡對他們了解甚少,隻知道女人叫洪力敏,男人叫戎明傑。
信上說,他們在離島安好,收到江州的噩耗很悲傷雲雲,還提到希望接小女到離島讀書,減少弟和弟媳的壓力。
最後對戎玉怡說,離島的學校有多麼的好,媽媽做保姆的主人家裡的女兒剛清理出來兩箱不要的漂亮小裙子正等待着她的到來。
戎玉怡一年到頭不見得有一件新衣服,信裡的媽媽卻說有兩箱漂亮的小裙子正在等待着她。
盡管這是她人不要的,卻是她夢寐以求的。
這封信到來的時機正正好掐在在她對縣城生活感到唾棄的時候,噩夢一般的寄人籬下和校園生活兩面夾擊,驅使着戎玉怡對遠方的離島生活無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