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孫二郎還穿着衣服,呼痛聲、喊冤聲雖大,孫主簿卻打的不爽利,把竹條丢給老仆:“剝了他的衣衫,再取一撮鹽來。”
老仆點頭哈腰接過竹條放進水盆裡浸透了,再從衣襟裡取出早就備好的一小包鹽,讨好似的、細緻地沾滿竹條,再殷勤地送進孫主簿手心。老仆再看向孫二郎時已是兩樣面孔,惡狠狠地、從孫二郎衣襟處直接剖開層層衣衫,露出大半個後背,再按着人頭直至貼着地面,磕得額頭通紅。
院門半掩着,桂娘就站在門口從夾縫中将孫二郎滿背鼓起的紅痕、再添的血痕、以及另一扇窗門後露出的半幅衣袖盡收眼底。
門沒關緊,又在院中教訓,這是有意在人前教子呢。
桂娘微微側頭,從袖裡遞了手巾給趙二,低聲說:“媽媽身體不舒坦,我們去蔺阿姊那兒請她再看看吧。”
趙二雙眼鼓了包,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窄袖的衣裳擦不幹淚,隻能歉疚地望桂娘一眼,接過手巾捂在額頭,剛好遮了雙眼。趙二半靠在桂娘肩頭,慢慢挪動腳步,跟着桂娘從新開的小門回到鄰家的院子。
曬了一日的藥材要收拾,陸蔺帶着幾個侍從正在清點,見桂娘突然攙扶趙二回來,放下藥簍子上前幫着扶住另一手臂。兩人對上視線,桂娘微不可查地搖搖頭,陸蔺手指按到趙二手腕脈搏,無需多言,已然明了。
陸蔺将趙二安頓在空屋子裡歇息,不許趙二哭罷便睡,差人送水送食,抓了一副藥熬煮喂下,才叫趙二去睡。趙二是安頓好了,桂娘出屋子擡頭一望,天已擦黑,林立秋悄咪咪地來叫她回去吃飯了。
陸蔺要做主留她用飯,桂娘不怎麼委婉地推辭:“大人已經生了好大一場氣,這個時辰也該氣散了。我要是連飯也不回去吃,平白又惹他生氣一場,總歸要回去的。隻是趙媽媽今晚就勞煩蔺阿姊了,這個時辰睡下,應當是一覺到天明的,也無需特意令人關照趙媽媽。”陸蔺也不好再強留她,拿了一貼膏藥叫她帶回去。
*
晚上這一頓吃的安靜,筷子夾菜的動靜也能聽入耳。桂娘隻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飯桌上沒見孫二郎也不吱聲,平平靜靜地吃飯,裝聾作啞。
用完飯,孫主簿擦擦嘴角,和桂娘說:“你等會兒端碗粥去給那個不孝子。”
桂娘應了聲出去。或許是老仆吩咐過,林立秋已經用熬好粥溫着,見桂娘來,盛出粥米、裝了兩樣小菜放在托盤。
桂娘端起托盤,見林立秋今日似乎有些吓到了,寬慰道:“出不了什麼事,阿耶對外向來寬和,你現在去收拾了碗碟,早些家去歇息吧。若是粥食剩多,明日我熱一熱就能吃用,你晚些來也是一樣。”
林立秋謝過,趕着回家去。
*
春日過了大半,天氣漸漸熱起來,孫二郎渾身濕透也沒作下病,因背後淋漓的傷痕,趴在榻間百無聊賴地消磨時間。他見桂娘來,下意識要起身,抽痛着回神,讨好地笑:“妹妹來給我送飯了?”
桂娘将飯食擺在矮幾上,又将矮幾貼着床頭放了,再問他:“敷了藥沒?是就這樣吃,還是我扶你起來吃?”
“沒呢。”孫二郎帶着委屈抱怨,“午後那陣仗你是沒看見,老東西壞得流膿,硬是說要用鹽水消過一遭、幹布擦過、再上藥,動作硬得很,被我罵走了,到現在也沒人再來看過我。趙媽媽呢?讓她來喂我吃吧,不想動彈。”
桂娘勸他起來自己吃:“那時候我和趙媽媽正巧回來,看見了,她舊病犯了,我扶她去隔壁歇息,眼下人還沒醒。粥正溫着,阿兄趕緊吃了,等你吃完我給你貼上藥,還得想法子回去看看趙媽媽。”
“又犯病了?”孫二郎從沒生過大病,以為人能跑能跳就是大好了,這下是真不敢再多說,咬牙忍着痛起來喝粥。
桂娘從袖兜裡拿出藥貼,雙手捂着、揉着,一邊和他說話:“到底是犯了什麼事?你濕漉漉地回來,又叫阿耶生了那麼大的氣。”
孫二郎這時候又要臉起來,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桂娘揉開藥貼,一字一句地解釋:“你不與我說清楚,我要怎麼向阿耶處為你開脫,又怎麼向趙媽媽替你遮掩?”
一句話戳中孫二郎心中擔憂,不得不吐露午後發生的事端:“幾家郎君在城外弄了兩條畫舫來瞧個新鮮,有一長得秀麗的伎人不留神落水了,船上會水的不多,我就撲下水去救人了。”
桂娘不信:“若隻是這般情急救人的好事,阿耶是昏了頭了才這樣罰你。到底還有幾樣事,裡頭有沒有陸縣令家的大郎?你若不說,明日我去問陸家阿姊也是一樣,到時候我是再不管你的。”
孫二郎喝完粥,一咬牙交代了:“說是伎人,才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被強令上船,又被戲弄着跳河,哪裡有不救的道理。隻是救上來後和人吵嘴幾句、打了一架。陸大郎貪色不假,倒不是和我争搶,阿耶何故來打我消氣?”
既知道了始末,桂娘好氣又好笑,随手将藥貼往孫二郎背上抹了:“什麼叫‘才十五六歲’,阿兄,你才是十三四歲的人,你倒是去逞英豪了,還逞強到了伎船上與人口角争鋒。再說陸大郎,你說他不是與你搶,那就是與旁人争搶伎人了?這都是什麼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