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桂娘守候在趙二床前寸步不離,她決心為趙二做一身冬衣。而趙二也不再勸說,也拿起針線做起活計,打定主意要給桂娘留些念想。
兩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做手頭的事,面對彼此總是笑臉相對。趙二不過問屋外事,桂娘也沒了和孫大郎吵架的心思,急切地要給對方留下美好的回憶,就像林秀死前做的那樣。
窗外的桂樹四季常青,一年到頭就直愣愣地站着,樹下迎來送往的人不能幹擾她分毫,最多掉幾片葉子引人來打掃。
桂娘沒往鄰家去,陸蔺便來得勤快了。桂娘做針線,陸蔺便捧着一本醫書陪着消磨時間或是教桂娘一些看脈的方法,偶爾林立秋在,陸蔺便代替桂娘指點林立秋識字。
趙二面上帶笑看着,雙眼已經不如從前有神了:“這樣的熱鬧勁兒,真叫人高興。”
孫二郎也扯着笑臉在家熬了一個月的藥,日日按頓送到趙二榻前。天氣愈寒,到了寒冬臘月之日,趙二已經難進米水,也飲不下藥汁了。
此時,距離新年不過十日。
桂娘上門再請錢鑫過府,錢鑫還是那句話:“難過年關、早做準備。”
桂娘心裡信了九分,仍有一分僥幸。陸蔺有意給她找件事做,便領着她将“肺痿”相關的醫書讀遍,又教她把脈的竅門。最後,陸蔺手把手領着桂娘診趙二六脈,一時間桂娘竟真明白了,何為脈象沉澀而急。
肺痿六脈沉澀而急,或細數無神,脈口皮膚枯幹,而氣高息粗者死①。
桂娘着手為趙二操辦後事。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縣裡要辦祭禮,不出意外的話孫主簿一整日都不會在家。桂娘眼見趙二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問過錢鑫之後,提前和林立秋說好早些來幫着燒水,又去請了王大娘來幫襯,合力替趙二洗了個舒坦的熱水澡。
這頭林立秋和王大娘幫着趙二擦頭發,那頭桂娘提來碳爐子烘熱屋子、順帶烘幹頭發。
趙二被熱水氣熏得兩頰暈紅,乍一看氣色十成十的好,隻是氣息急促、喘.息.粗.重。王大娘與她說笑:“二娘你也享到女兒福了。”
病重了就要死,這在尋常百姓眼中實在太常見,王大娘見得太多,雖有些物傷其類的感傷,卻也羨慕趙二能得桂娘照顧、錢鑫診治。
趙二反倒更心疼桂娘消瘦:“什麼福氣不福氣的,誰都有這一日,做什麼平白勞累孩子。”說話間又咳出帶血沫的痰。
*
趙二終究是死了,死在當年林秀病死的榻上。
桂娘坐在床沿聽趙二交代身後事。趙二眼前發虛,桂娘兩眼也是空空,事到如今還能說出些什麼呢?無非就是照顧自己、照顧家人了。
趙二念叨了半輩子依然放不下的林秀,又含混地怨怪孫主簿,勸桂娘一定要想明白這日子該怎麼過:“死到臨頭的時候,人是要後悔的!桂娘啊!”又提起孫二郎,“他是本性惡劣,有不學好,桂娘不要操心他了,一定一定過好自己的日子。别像我一樣為些事情困一輩子,也别像你娘,說到底——都是不值得的。”
前兩日裡,趙二還在說些不要惹孫主簿發怒的話,怕她被趕出去從此失了依靠,好似這一輩子獨獨醒了這片刻。
桂娘強忍不落淚,把趙二枯瘦的手放回被褥下。
趙二眼前恍惚,确有幾分滿足:“桂娘長大了啊,我把桂娘養大了,也不用再拖累你了。秀娘啊秀娘來接我了。”
桂娘回想趙二的一生,真覺得是虧了的。前半生毀在孫主簿手裡,後半生陷進林秀的墓裡,前者是父母為錢财出賣的,後者是趙二為情所困自願的。桂娘受了這份恩情的好處,仍然為趙二感到不值得。
可趙二不這麼覺得,她依戀、敬慕、甚至是愛着林秀,死後十年仍放不下。
有時候,桂娘會虛妄地設想,若是林秀活着該多好,旁的也不用多,她有阿娘和媽媽就足夠了。
待到趙二合上眼,陸蔺牽着桂娘的手将她拉出屋子,陪着她坐在屋外歇息。林立秋和王大娘幫着收斂趙二的屍身,換上桂娘親手預備的壽衣。
“哭吧,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陸蔺攏住桂娘手,冰涼的。
當下四周沒有能照人的物件,桂娘便用手指背貼了一下自己的臉側,嘴角的弧度熟悉且僵硬,人死前眼眶内淚水開閘似的無盡,可人真死了,反而無淚可泣。
桂娘木着臉:“我的臉色很難看吧,吓到阿姊了。”
陸蔺慌了一瞬,顧不得場合,揉搓桂娘的臉頰,聲音驚慌失措得讓桂娘側目:“桂娘,你往後的日子還很長,我也在,我會陪着你的……”
“陪着你”,多安慰人心的一句話啊。桂娘無法相信,林秀、趙二都想陪着她,卻總是不得已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