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結束,這世上非但沒了孫主簿這個人,就連主簿這個位置也飛快得被人攝取。
那人桂娘瞧着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桂娘照常與周娘子上課,藥典藥材不離手。她于醫道上缺些天賦,索性記憶尚可,學着做一個藥師也不錯。
這日,周娘子和陸蔺說起外頭的事情:“縣令的任期要到頭了,本想着錢大醫總算要歸京了,不成想舊都出了差錯,舊人之中聯系不上的不說,就是書信通了,也是不清不楚的言語。你且勸告你家不着調的大郎,可别在這關頭惹是生非。”
“消息一早傳遍了,京中有貴人路過藥縣往懷山州去,這位貴人的名字不好說,猜卻是好猜的。”陸蔺手下搗藥不停,感慨道,“人世無常,便是貴人也有起伏的時候,更何況我們。要我說,大郎早日狠狠跌一跤,倒比來日歸京再犯事來的輕省。”
陸蔺母親過身之後,她基本上跟在大母身邊長成,與父兄隔了一層,即便是來藥縣四載,也是别院居住,見得最多的就是來要錢财的陸大郎和求錢鑫辦事的陸縣令,實在升不起親近的意思。
周娘子何嘗不知,隻是錢鑫也沒法把子男孫男徹底抛開,隻能就近約束,不然何必千裡迢迢跑到這裡來。周娘子是放不下老師恩德,懷揣學習之心跟來的,也說不出叫人不管親子的話來。
周娘子歎氣,忍不住發牢騷:“瞧瞧他做的什麼事,一點夫妻之事也鬧得滿城風雨。人夫妻不和,便是和離也有她們自己道理,他一個官員去參合什麼?非得去提拔那好吃懶做、'一心讀書'的三十歲成人做吏員?若有才幹能留到今日等他提拔?還是隻因人可憐?世上可憐人甚多,非得拉拔這個受妻家供養數年的男子?這年頭就是有功名在身,想給他謀一個官位也不是容易事,無非是錢大醫一張老臉豁出去求來的。竟這樣的不惜福。”
京中發來的貴人再落魄,放到地方上也是萬萬惹不起的人物,一路上不知裁撤多少官吏,稍有差池便是官位不保。而今女皇帝在位,朝中風向分明,不說謹小慎微、小心做事,怎麼還有憑白去生事的蠢貨。
陸蔺頗為無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事也不必與大母說,隻管這樣放開了去。總歸眼皮子底下犯不了大罪過,我們幾個撐死不過是抄沒宮中做宮人,我們也算是有一技之長的,到時候要麼尚藥局、要麼太醫署,反倒省了時日……說出去都是叫人羨慕的。”
桂娘坐在旁邊聽兩人抱怨,聽她們說陸縣令處事如何迂腐、違背常理,種種行徑若非處于藥縣,又有錢大醫時時關照彌補,早叫人褫奪官位,回家吃自己去了。
聽到最後,桂娘接了一句:“聽說做宮人非但衣食無憂,且有博士教導詩書禮儀,這縣城裡,九成九的娘子做夢都不敢做這樣好的。”
周娘子和陸蔺俱是笑了,周娘子道:“這話也不假。從前宮人放出宮是恩典,如今是求着不出宮門,上回還是上面下了旨意,才放了一批不情不願的出去。”
桂娘好奇:“平常宮人放出去都做什麼?”
周娘子思索片刻,搖搖頭:“這我還真不記得了。尚藥局的宮人做得好,出去做個尋常的醫師藥師是常有的。尚宮局的人更有做着做着往前朝去的,那是個熱竈。旁的我就不清楚了,總歸外頭吃住不如宮裡精細,又受人尊重、且有前程。”
桂娘不自覺咬唇,真心道:“這樣的地方,仙堂也不過如此吧。好比仙女下凡似的,誰能舍得離開?”
周娘子笑道:“也是有的,沒受過凡間苦楚的人,就有覺得外頭不錯的。”
幾人聊得興起,情到深處,周娘子不免與陸蔺透露幾句心裡話:“你爹這副成色,在貴人面前是過不去的,到時候你得想清楚了,切莫犯渾。至于老師處,也無需你操心,她是經世的老人,心裡是明白的。”
陸蔺慎重地忖量,點頭應答。周娘子便也不再多話,接着指點桂娘制藥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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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娘對于自己不大分明之事,隻旁觀不言語,心裡卻疑惑:來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叫她們這樣的謹慎。
真當那一日來臨時候,桂娘和周娘子隻是照常在家中修習,耳邊聽說京中吳王、秦王駕臨,陸縣令和陸大郎如何準備去迎接。
桂娘就問:“錢大醫不去麼?”
周娘子道:“老師已經不在太醫署任職,不得傳召,不好直接去面見的。”
屋裡沒旁人,周娘子順帶與桂娘說了些宮裡的事。例如,吳王還是個新鮮稱呼,往前數幾個月,吳王還是太子。秦王也新鮮,将将及笄封王。
這一年裡,藥縣事多不假,大周也沒閑着。都城從關中遷到新都,關中還起了兵戈,達官貴胄不曉得死了多少,連太子都換了人做。這舊日的太子,如今的吳王,就要在懷山州落腳長住了。
桂娘過過耳朵,也不往心裡去。歸根到底,吳王再落魄,也是吳王,住的是新修葺的王府,吃的山珍、飲的山泉。陸縣令想要拜見,都得天不亮就在城門口候着。
這樣的人,和她有何幹系呢?
桂娘這樣想,周娘子也這樣想。
可惜,世事變遷從來不叫人能預料。天還沒黑,陸縣令在大王跟前受斥責的消息就傳遍了縣城。
陸縣令效仿朱買臣“馬前潑水,覆水難收”之故事,将休妻的貧苦學子收為胥吏,這事被百姓歌功頌德般傳唱,竟傳進了剛剛進城的秦王與吳王耳中,秦王以此責問陸縣令,當場裁撤了所謂好學不能養家的胥吏。吳王另外補償被休的女子财帛與田地,并将該女子許做藥縣胥吏,替了她前夫的位置。
陸縣令決心要為此前犯下的過錯緻歉。下午時分,陸蔺和桂娘一起籌備宴會,準備接待貴客,為兩位大王接風洗塵。
宴會是要陸蔺操辦的,卻輪不到她參與。陸縣令親自找錢鑫問過,想借老母親的面子,請錢鑫出來待客。錢鑫拒了,反而勸陸縣令早早修書一封,辭官歸家種地。
忙完了,桂娘窩在屋子裡和陸蔺說閑話,多少帶些有些事不關己的疑惑:“當真沒事麼?”
陸蔺平靜極了:“這種事從前是常有的,大王們都是講道理的人,便是犯了死罪,也不會輕易牽連老母女兒。父親膽子不大,犯不了什麼大罪,最多就是除官。”陸蔺是要走宮醫的路,又不科考,有爹沒爹都一樣。
“噢。”桂娘明白了,“隻可惜了錢大醫一片憐子之心。”
請帖送上門,來做客的卻非二位親王本人,而是吳王後院的承衣。正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吳王後院的男侍也非凡人,樣貌出衆不說,家世也顯赫,承衣定品第七,論起來并不比陸縣令位卑。
陸縣令看不上以色侍人之人,卻也不敢得罪,以如廁借口避開,留下陸大郎待客。
一頓飯沒吃完,陸大郎就被人提着腳送回來了。陸縣令人雖迂,心裡還有幾分計較,陸大郎卻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空有一副皮囊做個人樣而已。
陸大郎腦中大抵隻有伎人與酒肉,幾分酒氣上湧,便膽敢與承衣調笑,惹得吳王府侍從破口大罵,扶起承衣就出府走人。